第 12 章(1 / 1)

第二天一早,殷禾從謝朝肩膀上醒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還恍恍惚惚的。

謝朝仿佛就保持著這個姿勢坐了一夜,她理了理淩亂的發絲,有些歉意道:“對不起。”

她看著謝朝衣袍上的褶皺,忙不迭得幫他撫平。謝朝隻是搖搖頭,笑意盈盈地望著她。

殷禾看著那幾乎融化在暖陽裡的笑容,襯得他的眉眼尤為瀲灩。

真好看啊,殷禾有些迷迷糊糊地想著。

“在破廟裡還能在男人身上睡得這麼沉,你還真是彆具一格。”

這話怎麼聽怎麼一股陰陽怪氣的味道,殷禾不用看都知道是誰。

她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袍,無視身後之人的冷嘲熱諷,對著謝朝道:“我要回雲清宗了,有緣再會。”

剛要往前邁步,麵前便被一個身形修長的軀體擋住,她退後一步,麵無表情地抬起頭:“怎麼,謝公子有事?”

一夜之間從謝遲變為了謝公子,一聽就能聽出其中的火藥味。

謝遲伸手擋住她的去路,看著殷禾被壓出幾道紅痕的側臉,圓圓的杏眼中分明帶了些火氣,整張臉顯得極為生動。

“你現在就回雲清宗,你的藥找到了嗎?”他知道殷禾氣他有些不負責任地走掉,此刻語氣也軟了下來。

“不勞你費心。”

殷禾一把推開謝遲,繼續往前走。謝遲被她推了一個踉蹌,高高的發尾在身後晃了晃,他沉默地看向殷禾的背影,想也沒想,長腿往前一跨,越過殷禾,一隻手撐著門框,就這麼低頭看著她。

“你有完沒完了?”滿肚子的火氣無處發泄,麵前這個始作俑者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她的火氣。

謝遲不知道在想什麼,竟然奇異地沉默了一會兒。

半晌才鬆開手道:“你走吧。”

她現在實在不想看到謝遲。

殷禾出了破廟便打算禦劍回雲清宗,豈料沒走出多遠,便越來越看不清眼前的路。

破廟位於花蔭鎮東邊的一處山林裡,此刻明明日頭高照,山林間卻像是忽然起了大霧,深濃得辨不清眼前的方位。

她剛要往前繼續走走看看究竟怎麼回事,卻看見眼前的畫麵突然像波紋似得蕩開。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身旁充盈著市井的喧囂。不遠處有一輛馬車疾馳而過,殷禾下意識地閃身想要避讓,馬車卻像空氣一般直接穿透了她的身體,整個人猶如憑空出現的虛影。

難道是幻境?

街角的巷子裡縮著一個蓬頭垢麵的小孩,衣衫襤褸,整個人的頭埋在膝蓋裡,看不清具體的模樣。

周圍有三三兩兩嬉戲的孩子經過,竟然撿起地上的石頭開始砸向那個縮在角落的孩子,他們圍著他,純稚的臉上帶著天真與不加掩飾的惡意:“叫花子,叫花子,我娘說你是野種,走開!”

“臟死了,不要在我們家門口!”

“滾開啊!滾啊!”

麵對這些欺辱,那個孩子始終抱著頭縮在角落,沉默地隱忍著,仿佛早就習慣這一切的惡意。

殷禾看不過去了,剛想往前幾步阻止這一場單方麵的打鬨。

“砰砰。”

是石頭砸在人身上傳來的悶響。

殷禾的視線移過去,瞥見院牆外的樹乾上懶洋洋地倚著個碧色衣裙的少女,從她站的角度看不清臉,卻覺得有一股油然而生的熟悉。

少女細白的指尖捏著幾塊圓潤的小石頭,惡作劇似的往那些小孩身上丟。

她越丟越起勁,手腕輕輕轉了轉,樹上的葉子便落了下來,順著她的手勢,那些葉子猶如被憑空托起,在空中猶如一條頑皮的小蛇圍繞著那些孩童,左一下,又一下地竄來竄去嚇唬著他們。

幾個孩童見狀被嚇得直哭,大喊著:“妖怪,有妖怪!”隨後便如鳥獸四散一般跑開了。

那少女跳下樹來,語氣間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你怎麼都不知道反抗的,他們一直在欺負你。”

他黑白分明的眼神凝望著眼前的少女,既沒有被救的喜悅,也沒有被欺辱後的憤怒和委屈,眼神空蕩蕩的,宛如一個沒有感情的布娃娃。

就在殷禾以為他不會回答那個少女的問題的時候,他低下頭,同一種不帶感情的語氣道:“反抗了有什麼用,他們隻會欺負得更凶,等他們打夠了,覺得沒意思了就會走了。”

殷禾看著眼前的景象,她沒體會過這樣的童年,心中泛起些她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何種的複雜感受。

“你認識回家的路吧,我送你回去。”少女輕紗似的裙擺被風揚起,宛如盛夏裡清新盛開的荷花。

那男孩隻搖搖頭,“今日還沒有要到糧食,我不走。”

那少女歎了口氣,轉身便消失在了街角。

男孩漆黑的眼瞳望著前方消失的背影,眼底滑過一絲譏諷。

從來都是這樣,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麼些人帶著虛偽至極的善意,高高在上的施舍,滿足自己的虛榮的表象,眼裡卻從來未曾看見真正的苦難。

他又慢慢地將自己的臉埋在膝蓋上,一雙眼出神地望著對麵的灰牆,直到一襲碧色的裙擺重新映入他的眼簾。

少女將懷裡的油紙包塞給男孩,一邊拉起他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家。”

男孩漆黑的眼出神似地凝望著她,懷裡的油紙包被他攥的死緊,隱約能夠聞到其中傳來肉包的香味。

少女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笑著伸出指尖點了下他的頭:“走啦,看什麼呢?”

當她牽著男孩的手往殷禾站立的方向走來時,殷禾終於看清了她的模樣。

她竟然長了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殷禾猛地倒退幾步,任誰看到世界上另外一個自己都不會有多平靜。

她暫且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慢慢跟在他們身後。

男孩一路領著那個少女回到了所謂的“家”,殷禾仗著沒人看得見她一路跟進了屋。

破敗漏風的屋頂,紙糊似的窗戶,搖搖晃晃隨時都要散架的木門,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屋內睡了個醉酒的男人,見到男孩回來,一把扯過他懷裡的油紙包,貪婪的表情一覽無遺:“小兔崽子,有點本事啊。”

男孩任他搶走懷裡的食物,轉身到旁邊的大缸裡舀了一勺涼水就要往嘴裡送,破爛的衣衫下,露出一雙細瘦伶仃的手臂,帶著深淺不一的瘀痕。

少女見狀皺起了眉:“喂,那是他拿回來的食物,你怎麼能全吃了?”

男人這時候才發現屋裡多出了個人,他幾口吃完了包子,一抹嘴上的油:“小姑娘,我勸你少管閒事。”說罷,醉醺醺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少女窈窕的身軀,麵上閃過一絲猥瑣的邪笑。

袖中一把短匕銀光一閃,尖端寒芒直逼醉漢的眼睛,少女握著那把短匕,聲音泠泠如玉:“再看一眼,我便將你的眼睛挖了喂狗。”

醉漢登時酒醒了大半,冷汗滑過額角,寄出一絲諂媚討好的笑:“女俠饒命……”

少女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驀地冷笑一聲,直接拉起男孩的手就要往外走。

殷禾連忙跟上,說實話,看著自己的臉做這些事,她還相當不適應。

兩人走了很遠,期間少女一言不發,男孩也一路沉默,卻也一路老老實實地任她牽著。

忽然,少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盯著少女的裙擺上被自己的手抹到時留下的幾道黑漆漆的痕跡,不自覺地將手抽了出來藏在身後,聲音很低:“泛雪。”

“我叫滿嬰,記住我的名字。”

“從今天起,你便跟著我了。”

“你怎麼這麼笨,被欺負也不知道反抗,真讓人放心不下。”

少女碎碎念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殷禾的心臟卻猛的一緊,眼前的畫麵便如煙霧似地散去。

周圍已經是一片竹林,空空蕩蕩的,風一吹,便聽見一陣竹葉撲簌的聲響。

那些她看見的,究竟是什麼?那個叫做滿嬰的女子又究竟是誰?

竹林中響起一陣很輕的歎息,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在她的耳邊。

“什麼人?”

“我的……力量……有限……因果輪回……終有時……”那聲音斷斷續續的,尾音消散在風中,一道白芒自掌間升起,越來越亮,甚至有些刺眼,殷禾伸出手擋了一下耀眼的光線。

再睜眼時,掌中躺著塊巴掌大小的鏡子,圓形的鏡麵在她掌中反射著陽光,毫不起眼的樣子。

但是很明顯,剛才的那些畫麵便是這麵鏡子帶她回溯時間所看到的,她將鏡子貼身收在懷裡,也許這是了解真相的重要線索。

伸手在懷裡摸索的時候,昨晚隨意放在懷中的白玉瓷瓶不經意間掉落了下來,殷禾正要彎腰去撿。

隻見瓶口“當啷”一聲,竟然直接裂開了。絲絲縷縷的紅霧自碎裂的縫隙中彌漫,攀沿纏繞住她的指尖,仿佛嗅到了某種同類的氣息,一瞬間爭先恐後地湧入殷禾的身體裡。

一瞬間,仿佛一股熱流在殷禾的四肢百骸洶湧地流竄,胸口處源源不斷湧進的紅霧越來越多,像是麻痹一般的觸感頓時席卷了全身,她仿佛完全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製權。

竹林間狂風乍起,吹起一地的落葉,漫天的紅色霧氣圍繞在殷禾的周身,衣袍和頭發被風吹得淩亂不已。

漸漸地,不知過了多久,竹林漸漸歸於平靜,月牙高懸於天空,在林間投下細細碎碎的影子。

殷禾再睜開眼時,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覺的赤色流光滑過,她抬手看向自己的手腕,潔白光滑。

原本密密麻麻向上攀沿的蟒紋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