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安靜地落針可聞,燭影搖晃,隻餘燈花爆響的“劈啪”聲。
陳清淮本來就蒼白的麵色顯得更加頹廢,他不可置信道:“你是……那隻貓?”
巧巧伏在陳清淮榻邊,柔軟的烏發披散而下,她仰麵露出一個微笑,眼淚順著她白皙的麵頰滑落:“是啊,我就是那隻貓,巧巧,不是你給我的名字嗎?”
“七生祭魂陣,夫君真是好大的手筆。”
巧巧用臉頰依戀地蹭著陳清淮的掌心,仿佛對麵前這個要殺自己的人毫不知情的模樣。
”你是在怨我殺了錢翠翠吧,你想為她報仇,對嗎?“巧巧的聲音很低,混合著有些哽咽的滯澀。
她抬眼望著陳清淮,眼眶紅得驚人,卻字字堅定:“我此生唯一不曾後悔的,就是殺了她。”
陳清淮的感受到掌間的濕潤,低垂著眼睫看著仿佛陷入魔怔的巧巧。
巧巧的聲音很輕:“我本來,就是要死的。”
“你知道嗎,貓妖修成人形後,有九條命。”
“不要說了!”陳清淮仿佛察覺到什麼,有些顫抖地從她身邊抽出了手。
巧巧卻自顧自地,仿佛要把這一生未說的話在今夜道儘:“每一次,我都會用自己的心頭血作引,混合壓製那妖血的烈性,今日,便是第九次了。”
“今日吃了藥,便是最後一次,你便可以永遠健康長壽,不再受那心疾之苦。”
殷禾拿著手中的瓷瓶,心道莫非這就是九麵妖王之血?
陳清淮卻仿佛受了極大的震撼,他麵色抽搐,似哭似笑,聲音異常嘶啞:“你憑什麼?”
他掐住巧巧的脖子,嘴唇卻微微顫動:“你毀了我的人生,把我變成這幅不人不鬼的樣子,現在居然來跟我說這些?”
“哈哈……”陳清淮麵目幾乎猙獰到扭曲,明明是笑著,眼睛卻留下了兩行淚:“事到如今,難不成你還想要我感激你?”
“簡直可笑!”
“荒唐至極!”
明明可以一招取陳清淮性命,巧巧被他掐的幾近斷氣,麵色浮現出漲紅的青紫,她卻毫不反抗。
陳清淮看到巧巧的模樣,突然鬆了手,她癱倒在地,嗆咳著不斷喘著粗氣。
隻是歇了幾個呼吸,又膝行幾步,趴跪在陳清淮的膝頭,死死抱著他。
“原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陳清淮仿佛失心瘋一般狂笑不止。
麵對一個引頸就戮的敵人,他卻籌謀了這麼多年,計劃著自以為是的複仇。
在這一刻,他終於認清,原來複仇,隻是掩蓋他扭曲心性的一塊遮羞布。
他殺了那麼多人,隻是為了殺人那一刻的快感,像上癮一樣,喜歡那掌心流淌著溫熱血液的快慰。
喜歡將人命踐踏擺布的滋味。
殷禾看著狀若瘋癲的陳清淮:“妖邪尚有良知,你卻連你自己口中的邪物都不如。”
說罷,殷禾猛地掀開另一間暗室的門,裡麵赫然是堆積如山的靈牌。
之前錢翠翠帶著她從石室內走出來的時候,殷禾就發現了另一間密室中的靈牌,在一片燭火中顯得格外明顯。
她一次見到錢翠翠時就感覺到那慈悲善目的佛像和這裡格格不入。
她一直在想,陳清淮究竟是為什麼,一邊殺人,一邊還要給這些人立一座靈堂。
原來是巧巧,她竟害怕起他的罪孽太多,無法善終,將這些人的靈牌供了起來。
巧巧麵色一白,慌忙遮住陳清淮的眼睛,搖頭間,眼淚不斷落下:“彆看,你彆看……”
殷禾將巧巧一把拉開,冷聲道:“讓他看,看看他到底殺了多少人。”
“也讓這些無辜枉死的冤魂們,看看真正殺了他們的人的模樣。”
“就算下了地獄,也不要認錯人。”
陳清淮忽然笑了,他頹然地向後退了幾步,燭台被打落,灑落在地麵,火舌舔上地麵散亂的書冊,火勢皆然而起。
陳清淮在火光中靜立,微微闔了雙目,再睜開眼時,竟是前所未有的澄澈。
他將巧巧從地麵拉起來,用力將巧巧推出門,“走吧。”
他該下地獄了。
巧巧好似明白了什麼,若有所思地望著身前之人。她仿佛又看到了曾經那個從書院裡放學歸來,眼神澄澈明亮,一眼便叫她淪陷的少年。
一片塵煙伴隨著焦火燃燒蔓延,她偏頭看了一眼殷禾,見她手中拿著白玉瓷瓶,輕聲道:“那位……一直在找你。”
“你中了赤奴之毒吧,我第一次見你便發現了,這個是你要的東西,但是小心……會萬劫不複。”
“什麼意思?”含糊其辭的表達讓殷禾皺起了眉頭。
“那六名女子我已經將她們安置在你居住的那個院子了,再不去,可就晚了。”
話畢,巧巧指尖聚起一道紅光,殷禾被強行推了出去。
殷禾忙伸出手:“跟我一起走!”
巧巧在火光中搖了搖頭,眼底是純澈明亮的笑意:“我本就罪有因得,就讓我和夫君一起吧。”
“下地獄,我也陪著他。”
大火燃起,梁上的木樁轟然斷裂,往下砸落,濺起點點火星。
最後一眼中,巧巧用力地抱緊了陳清淮,猶如飛蛾撲火一般。
殷禾說不清內心是什麼感受,情之一字,何其難懂。
比蠱毒更甚,讓人明知會粉身碎骨,卻還是奮不顧身地往下跳。
待到殷禾找到那六名女子,她們的神色已經恢複清明,看來是因為陳清淮身死,體內的蠱蟲失效。
她們之前一直做著陳清淮給她們編織的美夢,對外界的狀況一概不知,此刻驟然清醒,麵色都是一片茫然。
“快走吧,這裡起火了,不要再回到這裡來了。”
殷禾一路將她們送出了府,少女們對殷禾道了謝便各自散去。
最後看了一眼曾經巍峨挺立的陳府,在大火中緩緩被吞沒。
燒儘了一切繁華與罪惡。
……
離開陳府以後,殷禾又回到之前和謝遲住過一晚的破廟內,打算休息一夜便回雲清宗。
她和衣躺在乾稻草鋪就的地麵,手中拿著那個白玉瓷瓶打量著。
巧巧最後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思來想去腦子裡也沒個結論。
殷禾乾脆翻了個身,打算將瓶子收起來等明日回雲清宗再說。
誰知剛要入睡,便聽見外麵窸窸窣窣的動靜。
這還真是……冤家路窄,連在破廟都能碰上。
沁寧有些虛弱地倚在謝遲的肩上,看著躺在草垛上的殷禾,兩人一時間麵麵相覷,寂靜無聲。
謝遲倒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視線相觸的一瞬間,麵色變得有些難看,抿了抿唇,竟也沒說什麼。
“好巧啊,殷姑娘。”有人率先打破了沉默,謝朝從二人身後走了出來,彎唇淺笑間不經意化解了沉默。
殷禾倒也沒起身,略微點了點頭笑了笑以作回應:“請自便。”
傳言中羽山神族難得一見,隱居避世,殷禾想,她這碰見的頻率也太高了,和上街買菜有什麼區彆。
傳聞當真誇大其詞。
倒是謝朝興致勃勃地擠到她身側:“我們來的路上見一座宅院起了火,聽說你和阿遲在那邊找解藥,怎麼樣?”
不想過多得解釋,殷禾突然感覺到一陣疲倦,她也沒接謝遲的話,隻把身側的位置讓了讓,半靠在草垛上闔上了眼。
折騰了大半個晚上,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謝朝看著殷禾沒一會兒便如同小雞啄米一般點著頭,睡的極不安穩。頭上散散紮著的發帶輕得如同流雲拂過他的指尖。
他輕笑一聲,將少女左搖右晃的腦袋輕輕按在他的肩上。無處安放的腦袋終於有了穩定的支撐,殷禾睡得更沉了。
謝遲長腿微曲,一隻手隨意搭在膝蓋上,坐在兩人對麵,見到謝朝的動作,黑亮的眸中閃過一絲冷淡的笑意:“我竟然不知,兄長竟然也會對一個素昧平生之人如此照拂。”
“怎會素昧平生,殷姑娘不是和我們是朋友嗎,照料一下也是應當的。”謝朝有些不解,為何謝遲總對殷禾看起來敵意十足。
沁寧看了眼謝遲,麵色有些蒼白,她聽聞謝遲和殷禾兩人單獨前往凡界之時,就不管不顧執意要下山。
她乃羽山一脈丹虛真君的遺孤,因此羽山上下對她多為照拂。
但她罕見地先天不足,極易被毒物所吸引,導致謝遲不得不出山幫她尋找赤奴丹,這些年來也是喂了不少天材地寶才勉強築基。
這次竟然不顧禁令私自下山,半途中遇到妖物險些喪命。
麵對明顯麵色不太好的謝遲,她心裡一陣委屈:“阿遲,你是不是在怪我?”
謝朝奉命前來尋找沁寧,也是一臉莫名。他有些不認同地看著沁寧:“你這次確實有些過了,阿遲這次下山是按照父親的安排為殷姑娘去尋解藥的,你跟著下來是要做什麼?”
沁寧水潤的眼眸登時紅了,“你們一個兩個都向著她,她到底憑什麼啊,明明和我們非親非故的。”
因為有些激動,沁寧的聲音在黑暗的夜裡顯得有些尖銳。
她指著自己的傷口,對著謝遲,有些泣不成聲道:“我受傷了,你說過,要一直護著我的,你是不是全都忘了!”
麵對沁寧的質問,謝遲幾乎要氣笑了,黑潤的眸裡帶著一絲火氣:“師姐,我是答應過父親永遠照顧你,但是僅此而已。”
“什麼意思?”沁寧的臉色蒼白,不可置信地望著謝遲。
“不要越界了。”
謝遲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可察覺的冷意,他瞥了一眼靠在謝朝身上睡得很沉的殷禾,搭在膝上的指尖不經意地掐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