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月亮總是白的皎潔無暇,月光傾瀉而下,照亮了塵世間那些不堪入目的肮臟。
陳清淮不知何時竟然掙脫了繩索,一隻手在牆上摸索,略一停頓,摸到了牆壁上的一個石質開關,用力一擰。
殷禾縱身跳下,隻見整片石室內地動天搖,一陣巨烈的轟隆之聲後,塵煙四起。
“咳咳咳……”一片煙塵中殷禾被嗆得呼吸困難,她扶著牆壁穩住身軀,一雙眼在昏沉黑暗的光線中尋找著陳清淮的身影。
露天的石頂被封閉起來,整個洞內的格局驟然變換,那六名女子也不見蹤影。
他到底設計了多少機關?
這麼聲勢浩大的工程,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陳清淮蟄伏多年布下七生祭魂陣,到底是要殺誰?
一串串問題在殷禾的腦海中閃現,但陳清淮早已不見其蹤。
整個地下像一所巨大的迷宮,和進來時隻有一條暗道不同,這裡經過變化,出現了許多不同的洞口,讓人眼花撩亂。
就在殷禾一籌莫展之時,一雙手輕輕地自她背後拍了拍。
殷禾回首,錢翠翠站在她身後,依然是那副紅衣翩然的樣子,隻是神色間有種莫名的平靜。
沒有了那副張牙舞爪,潑辣單純的樣子,殷禾還有些警惕。“你乾什麼?”
“不必那麼緊張。”錢翠翠環視了一周,忽然笑了,“我來帶你出去。”
她笑著朝殷禾張開雙臂,宛如英勇就義的勇士:“不信我的話,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
殷禾沉默了半晌,跟著錢翠翠的腳步,一步步向外走去。
錢翠翠走得很慢,整個石室內很安靜,隻有兩人的腳步聲依次響起,時輕時重。
和殷禾預料中要走很久不同,錢翠翠領著她,不過半個時辰,便走到了另一個暗門口。
錢翠翠在門口站了很久,忽然,掌中紅光浮動。
殷禾立即戒備地握緊手中劍,若她有什麼異動,她便殺了她。
錢翠翠瞥了她一眼,神色間那股嫵媚褪去,取代的是滿目蒼涼的的疲憊。
殷禾望著她掌中浮動的妖力,赫然意識到——
錢翠翠,是妖。
錢翠翠沒再管殷禾,托起掌中那道紅光朝麵前的石門揮去。非常簡單粗暴,直接將門炸成了灰。
殷禾之前顧忌著有六個女子的性命不敢胡來,此時還有些擔憂石門內的機關會傷及無辜,她正要開口,卻發現自己的擔憂明顯多餘了。
錢翠翠直接帶她找到了陳清淮。
石門一破,殷禾就看到陳清淮躺在臥房的床榻上,她那一腳踹得不輕,陳清淮又是個凡人病秧子,能保住一條命就算是很好了。
此刻他躺在床上,捂住胸口,額角已經泛起細密的冷汗,嘴角血液的痕跡還未乾涸。
他半倚在床上,悶悶地咳了幾聲,眼含譏諷:“怎麼,夫人終於想起來要殺我了?”
錢翠翠神色平靜,一步步走到陳清淮身邊,“今日還沒有吃藥,夫君。”
她從袖口拿出一個白玉瓷瓶,小心翼翼地舉到陳清淮唇邊:“喝了它,便不會痛了。”
陳清淮有些吃力地撐起身,神色間的溫和蕩然無存,滿目暴戾的殺氣:“滾!”他用力將錢翠翠的手揮開,白玉瓷瓶跌落在地上,咕嚕嚕地滾落在殷禾的腳邊。
殷禾蹲下身,將那個瓷瓶撿了起來。
“你都已經知道了不是嗎,還裝什麼裝?”陳清淮怒極反笑,聲音嘶啞地不成樣子。
十年夫妻,何至於此……
錢翠翠緩緩蹲下身,以手掩麵,聲音很低:“我知道的,夫君要殺我。”漸漸地,幾乎有些低不可聞。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錢翠翠了,對嗎,夫君?”錢翠翠放下掩麵的手,再抬起臉來時,竟然已經換了一副容貌。
細眉不描而黛,唇色朱紅,萬種風情於眉眼中,宛若一朵豔麗的紅芍藥。
陳清淮扯動了下蒼白的唇角,再不掩飾他的厭惡:“你這個妖物。”
“巧巧。”蹲在榻前的錢翠翠突然道。
“什麼?”
“巧巧,我的名字。”她站起身,輕柔地替陳清淮擦去唇邊的汙垢,還是那副柔情萬千的樣子。
陳清淮不耐煩地揮開她的手,冰冷的眼神望向巧巧:“要殺便殺,不要再做出這幅令我惡心的樣子。”
巧巧自顧自地伏在榻前,眼淚不知不覺便濕了整張臉。
她一邊笑著,一邊落淚,仿佛陷入了一場美妙的夢裡。
“二十年前,我還是一隻未修成人形的貓。”
“我啊,永遠記得那個時候,你抱著我回家的模樣。”
*
二十年前。
巧巧被山中的猛獸襲擊,傷了一條後腿,掙紮著從山間逃了出來,看見街邊一處華麗的宅院,便躲了進去。
她的傷勢很重,後腿幾乎被猛獸的牙齒咬穿,身上還有幾個深深的血窟窿,不斷向外淌著鮮血。
她一邊舔舐著傷口,一邊因為失血過多而感到渾身冷得打顫。
她想著,啊,我就要死了吧。
“嘿,小貓咪,你怎麼在這裡?”巧巧睜開眼睛,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孩童,玉雪般可愛,一雙眼睛烏黑透亮,猶如上好的琉璃珠子一般。
巧巧感到身體一輕,她被孩童抱了起來。
孩童還有些天真單純的笑臉倒映在她的瞳孔,她聽見他說:“跟我回家吧,我會保護你的,再也不會讓你受傷了。”
從那天起,巧巧便在孩童的家中住下,在悉心的照料下,她的身體越來越好 ,越來越健康。
孩童十分喜歡她,他告訴了她他的名字,總愛對著她說話。
“陳清淮。”
巧巧心裡默默地記住了這個名字。
他們同吃同睡,陳清淮將她當作了童年最喜歡的玩伴,甚至一段時間看不到她都會心急如焚地大喊她的名字。
“巧巧——”
連名字,都是他幫她取的。
漸漸地,孩童長成了少年,少年英姿颯爽,俊朗又溫柔,他有了許多朋友。
他們遊山玩水,打馬遊街,巧巧常常聽到他朗朗的讀書聲和歡笑聲從書院裡傳來。
她不再是少年唯一的朋友了。
但是沒關係,少年每逢放學歸來,總是第一個將她抱在胸前,用額頭親昵地蹭著她毛茸茸的腦袋,低聲喚她:“巧巧……巧巧……”
巧巧以為這樣的日子便是一生如此都滿足了。
直到有一日,少年將另一個窈窕青澀的少女領回家來,他告訴她,少女的名字叫錢翠翠。
起初她不覺得錢翠翠和那些陳清淮的好友有什麼區彆。
直到她在門縫間看見,陳清淮紅了臉,輕輕勾住了少女的小指。
少女亦紅著臉,輕輕將指尖勾了回去。
巧巧分不清那時是何種感情作祟,她隻覺得自己仿佛就要失去最重要的東西。
她衝出去,伸出利爪,猛地撲過去撓破了少女的手背。
在少女的驚叫聲中,陳清淮第一次對她發了火,他將少女的手護在懷中,眼裡的心疼清晰可見。
巧巧被從屋內丟了出去,陳清淮對她說:“再敢頑劣,我便將你扔出去喂野狗。”
巧巧不懂,為什麼他們之間才是最親密的人,他卻為了一個外人對她如此。
從那天以後,陳清淮便再也不關注她,他所有的柔情都被那個叫錢翠翠的少女占去了。
鑼鼓喧天,紅綢遍地。
少年身著紅色喜服,英姿勃發,何等春風得意。
在這一日,巧巧離開了陳府。
機緣巧合下,她修成了人形,在人間漂流許久,她終於明白那時在門外的感情。
原來,那是嫉妒。
原來,她愛著陳清淮。
不是作為他的寵物,她想做他的愛人。
當她再次回到陳府的時候,少年病的很重,神色憔悴蒼白,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整個人瘦骨嶙峋,再無意氣風發的模樣。
他竟不知何時有了心疾。
大夫們一個個地從陳府裡出去,每一個都是搖搖頭讓準備後事。
她隱了身形,站在少年的榻邊,望著他憔悴的模樣,心疼地直滴血。
就這麼一日日默默地陪在他的榻邊,無聲地守著他。
直到又一日,她竟無意間發現錢翠翠私會,她倚在另一個男人的懷中,滿目都是對陳清淮的鄙夷:“等那個病秧子死了,我便和你遠走高飛。”
她看著錢翠翠在榻前溫柔端淑的模樣,眼神卻是冷漠又厭惡的樣子。
她視若珍寶的,錢翠翠卻糟踐地如此隨意。
在一個下著小雨的夜裡,她第一次殺了人。
殺了錢翠翠,還有那個和她苟-合的駢夫。
然後,她化作錢翠翠的模樣,再一次進入到了陳清淮的生命中。
她幾乎激動地渾身發抖。
然而就算她再細心地照料,少年的身體狀況還是急轉直下。
一個模糊的身影找到了她,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樣。
那人遞給她一個白玉瓷瓶,告訴她,隻要她幫他做事,便可以救陳清淮的命。
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就這樣,她殺了一個又一個人,從開始的害怕到最終的木然。
陳清淮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健康,但他還需要定期服藥,她就要不斷地殺人。
但他的眼神卻越來越冰冷,偶爾不經意間露出的陰鬱令他整個人麵目都有些扭曲。她卻假作不知。
隻要她裝作不知道,做一世夫妻又有何難?
直到她在城外發現越來越多的死屍,她不再殺人,將那些剛剛死去的人的臉皮剝下,獻給那位大人。
巧巧覺得自己並不聰明,但她知道,陳清淮在殺人。
她不是人類,沒有人類所謂的道德感。但是她也不理解陳清淮為什麼要殺那麼多人。
他每每殺完人回來,身上都會熏上濃重的熏香,直到最後,整個陳府,都是那股濃鬱到令人惡心的香味。
他麵上的快意越來越明顯,眼角眉梢都是嗜血之後的快慰。甚至每次殺完人,對著她的表情都會溫柔許多。
她隻當那是藥物的反噬作用,會令人性情大變。
她隻能更小心地待在他身邊,守著他。
偶爾也能得到他溫柔地一個吻,靠著他的胸膛,她便覺得不那麼怕了。
時光如同流水,就這樣,十年過去了。
她竟不知,陳清淮啊……
她的夫君,要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