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纏間,有人推開了宴會廳的大門。
烏明珠一身紅裙烈豔如火,站在門外,嗤笑了一聲:“本小姐還以為是什麼有能道士,感情是半桶水,在這裝神弄鬼!”
沒想到中途殺出了不速之客,長孫良臉上的笑容就有些掛不住:“之前在廚房裡在下出言不遜,已經向烏小姐道過歉意,烏小姐為何還要苦苦相逼?”
烏明珠冷哼:“誰說本小姐是來找你的?”
她拍了拍手,身後小廝立刻捧上一個用紅綢布蓋著的寶匣。
“聽聞船上有魔氣出沒,正好,本小姐隨身攜帶的行李中有件小玩意,能識彆魔氣來源,百試百靈。”
小廝揭開紅布,恭敬地打開寶匣,露出一隻流光溢彩的琉璃羅盤。
有見多識廣的,已經驚叫出來:“尋日盤!”
“這可是上古時期大能隕落後化成的法寶!分蹤定位絕無出錯,這下就算船上的魔再狡猾,也絕無逃脫可能!”
就在尋日盤被亮出的一瞬,凜遲原本放鬆下來的脊背又繃緊了。
斷罪劍垂在凜遲手邊,被他攥得死緊。
他就站在玄負雪身邊,她隻要稍微一移目,就能瞥見那雙發白的指節,和微微顫抖的筆直脊梁。
於是她未曾多想,就輕輕將自己的手覆了上去,包住他的手指。
少女溫和清香的氣息如輕薄雲霧,柔柔地貼上他的皮膚,凜遲微微一顫,肌膚相觸之處仿佛有無數細微電流躥過
她的聲音也有些抖,可還是強撐著安慰他:“待會若是尋日盤真的指向你,你就直接用斷罪開路,我會為你殿後。”
原本沸騰如油鍋的煎熬忽地冷卻了下來,仿佛一隻無形大手柔和地撫平了所有情緒波瀾的褶皺,凜遲發覺自己竟還能奇異地露出一個微笑調侃:“不信任我,覺得我打不過?”
玄負雪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對上他戲謔地笑眼:“現在是扯閒聊天的時候麼!”
凜遲卻又笑了一下,笑容中帶著疏狂放縱的少年意氣,話語中又泄出三分血腥味:“不會有人能擋我們的路。”
斷罪劍跟隨凜遲再酆都浸淫多年,早就成了一柄食慣血肉的凶劍,它與主人心靈相通,似乎嗅到了即將來臨的屠殺狂歡,興奮難抑地震鳴起來。
宴會大廳的另一頭,烏明珠已經吩咐下人取出尋日盤,並指朝其中注入靈氣,羅盤中央的勺柄以肉眼無法分清地飛速旋轉,靈光四射。
有幾次,勺柄幾乎要在凜遲所在的方向停下,玄負雪早就屏住了呼吸。
如今凜遲身上戰傷尚未痊愈,她自己也是個花架子,偶爾單打獨鬥還行,可真刀實槍地對上烏明珠和她身後的一群烏家弟子,勝算不大,何況還有一個長孫良在一旁覬覦,時不時跳出來陰她一招,處境就更加危險。
一根無形的細弦拴在她的心頭,越繃越緊,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而羅盤勺柄驟然亮了兩下,轉到了最後一圈,直接指向了玄負雪的方位。
眾人目光瞬間聚集到了她身上。
玄負雪腦袋轟地一聲,下意識辯白:“不是我——”
“哪裡跑!”
長孫良出手如閃電,“噌——”地長刀亮出,直接砍來,玄負雪下意識想避,有人卻托住了她的後背。
凜遲在她耳畔吐息:“彆怕。”
直刀堪堪砍過她身側,“砰”地在地上砸出一道深切凹痕,砍破了鐵籠邊一個半人高的木箱。
隨著木板碎裂,木箱中滾出一堆乾肉和麵點,灑落一地的糧食中,蹲著一個蜷縮成一團的少年。
少年一身船夫打扮,茫然地抬起頭,於是眾人都看清了她嘴角沾著的食物殘渣,看來先前他正躲在木箱裡偷吃。
這場景似曾相識。玄負雪仔細一想,對了,她從廚房回來時也撞見了這個偷包子饅頭的少年。
船長第一個驚叫出聲:“這是用來喂獅子的口糧,什麼時候竟躲進了個人?!”
長孫良重新將長刀拎在手中,道:“船長可認識這少年?”
船長仔細眯起眼瞅了半天,又同其他船夫七嘴八舌討論一番,皆是搖頭:“我們船上人員皆有登記,可這少年麵生得很,他不是我們船上的船夫!”
長孫良冷笑,直接將長刀架在了少年脖頸:“既然不是船上船員,偏偏又打扮成船夫模樣,鬼鬼祟祟躲在獅子口糧盒內,還被尋日盤指中——樁樁件件,魔頭還有什麼可抵賴!”
這是直接認定少年就是魔了。
說畢,長孫良一個飛身跳上中央舞台,直接伸手要去拿人,指尖剛剛碰到少年的衣角,身側猛地躥出一道黑影,緊接著就是鮮血噴湧——他的雙手竟是被撕扯了下來。
而扯下他雙手的罪魁禍首,赫然是原本躺在地上的無頭屍!
異變發生隻在眨眼之間,大廳內所有人都還沒緩過神來。
那無頭屍跑起來飛快,又是一眨眼,就已經閃到了門邊。
擋在門口的正是烏明珠,她尚未反應過來,還呆呆的站在原地,那無頭屍詭異渾不似人行,兩隻長滿黑尖指甲的鐵手已經朝烏明珠伸去,馬上就要掐斷她的脖頸,忽地動作一頓,一隻碎木片刺穿了他的頭顱。
明明沒有腦袋五官能辨明方向,可無頭屍卻若有所感地緩緩轉身,朝舞台看去。
方才擲出木片,救下烏明珠一命的,正是玄負雪。
隻是這招杯水車薪,根本阻擋不了魔化的無頭屍——沒錯,那屍體渾身青黑,指甲長而尖銳,行動奔跑遠超常人之速,再遲鈍的人,都能看出那是隻魔。
沒想到它竟狡詐如此,偽裝成一具屍體,居然也成功騙過了在場眾人。
無頭屍身形詭譎,頃刻間又已經閃到了台階下,撲來時掀起一陣惡臭的腥風,玄負雪卻不慌不忙,輕聲喚了一句。
“凜遲。”
斷罪劍出,劍身雪亮,劍尖輕輕向上一挑,如蛟龍入海,銀白穿過血色,又化為森森毒蛇張開血盆巨口,死死絞緊獵物的喉管。
趁著凜遲與魔纏鬥,玄負雪先去探了一下長孫良的鼻息,人已經涼透了。
沒想到人死如燈滅,給她找了許多茬的絡腮胡大漢,竟然就這般輕易死去。玄負雪雖然討厭他多管閒事和偏激行事,可念及他畢竟也是一心除魔,她歎了口氣,雙手合十,為他念了一曲往生咒。
念完,她環視著宴會廳,大腦飛速運轉:性情大變的金獅,突然出現的魔頭,還有躲藏在食盒裡的少年......
靈光一閃。
“我知道了。”她兩眼發亮,拎著裙角跳下舞台,一把抓住蹲在牆角瑟瑟發抖的船長,“船長,負責喂養金獅的馴獸師,這段時間以來可有異常?”
船長絞儘腦汁:“啊,這麼說來,好、好像是有。這次開船以後,他就老待在船艙裡,不同我們一塊吃飯。還總是晝伏夜出的,見了人也不搭理,現在想想,怪、怪可疑的。”
“這就對了。”玄負雪扔掉一頭霧水的船長,嘴皮子飛速念叨,“恐怕這次開船以後,那馴獸師就已經不是原來的馴獸師了,換言之,他早就被魔給奪了舍。你們這幾日見到的,是披著人皮的魔。”
船長的臉色慘白,忍不住道:“可,可他若真是魔頭,豈不是早把我們吃了,何至於留我們到現在,他自己反而被獅子一口咬掉腦袋?”
玄負雪一臉“這還要問”的表情,指給他看:“喏,我哥哥與魔現下正在打鬥,你看出什麼了?”
船長懵逼道:“呃,貴兄長英姿颯爽,青年才俊——”
“不是這個。”玄負雪耐著性子,“你就沒發覺,那魔未免也太弱了一點?”
船長一怔,這才仔細看去,終於看出了些門道,青年持劍身姿飄逸,劍光如雪龍,每一劍幾乎都落在無頭魔的要害,卻偏偏沒有下死手,而是輕飄飄地劃出一道血痕,然後以上周而複始,倒像是某種惡劣的野狗在逗弄爪下必死的弱鳥。
玄負雪忽視了凜遲的惡趣味,繼續道:“想來這隻魔不知因為什麼原因,身體虛弱,於是隻能通過偽裝成人的方式艱難苟活,生怕引起懷疑。可魔本性嗜血,它又實在控製不住自己想食新鮮人肉的欲望,怎麼辦呢?”
“於是,它想到了一個法子。被它奪舍的馴獸師手下有一頭表演金獅,每日都會允許貴客撫摸金獅的毛皮,那時就是魔殺人的最佳時機。它隻要訓練教會金獅在有人靠近的時候,猛地張開嘴,然後‘嗷嗚’一下,咬掉人的腦袋——如此一來,既殺了人,又無人會懷疑到它的頭上。”
“而且我猜,客船須得行三日水路,在到達千尋雲嶺之前,都無法停泊靠岸,即使死了人,你們也隻能將屍體暫時存放在船底庫房裡,屆時魔就能溜進庫房,大食血肉了,對罷?”
聽到這裡,船夫已經是五體投地,完全將玄負雪和她兄長剛剛破壞牢籠的事情拋在了腦後,止不住地欽佩:“姑娘猜得一點不錯!經姑娘這麼一點,我們真是覺得過往幾十年都像白活了似的!”
“隻是有一點不明白,既然魔盤算得好好的,怎麼又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被自己養的獅子給咬掉腦袋了呢!”
船長說著就有點後怕,幸好今日是有諸位修士在場,否則隻憑船員這些凡夫俗子,肯定被魔啃得骨頭都不剩了!
“認主唄。”玄負雪聳了聳肩,“魔以為偽裝了人,就能瞞天過海。可能僅憑五官身型來辨認的人眼會被皮相迷惑,分不出真假。可獸類直覺靈敏,獅子與它的馴獸師朝夕相處,裡頭芯子被調包,自然能認出來。”
她忽地頓了一下,想起在魔王宮時,凜遲也曾信誓旦旦對自己說過,他有直覺、自己決不會傷她。
彼時她還嗤之以鼻,現下卻不再堅定。
這還是第一次,她為他的話感到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