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凜遲坐起來,發覺自己身上沒穿衣裳,也沒說什麼,默默抱著胳膊,坐在火堆邊的陰影裡。
“戰場上。”
他沒細說自己是當時受了蒼知白一劍,劍氣重創神識,一刹那仿佛靈台崩裂,卻從未有過的清明神智。原來她說的刺激療法真的有用,隻是沒想到是這樣簡單粗暴的刺激。
玄負雪深吸了幾口氣,才道:“既然想起來了,問什麼不早告訴我?”
凜遲以一種複雜而難以言說的眼神看她,好半晌,才輕聲道:“那你呢,為什麼不問那一晚在見孤峰後山的事?”
他說這話時麵色很平靜,似乎隻是在聊今天天氣如何,而並不是在說一件性命攸關的大事。
玄負雪撫了一下心口,被斷罪劍刺穿的傷口早就不再會疼,連傷疤都已經察覺不到了。她微微抬起下巴,冷聲道:“那我給你一個機會,自證罷。”
距離玄負雪的手指不遠處,斷罪劍平躺放在地上,之前被她用來當拐杖,現在劍身臟兮兮的失了鋒芒,看樣子它的主人暫時沒有動用它的念頭。
難得的,她還能同凜遲有這樣坐下來心平氣和聊天的時候。
她清了清嗓子,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個一:“首先,出事那晚,你同二師兄究竟為什麼會在見孤峰後山禁地?”
火苗吞噬樹枝,偶爾的劈啪聲中,青年的聲線和緩,一字一句道:“出事那晚我奉師祖命令前往見孤峰給蒼峰主送信,原本當夜便打算返程,可臨行前卻突然接到蒼未名傳訊,讓我前往後山。”
他難得一口氣說這麼長的話,不得已停下來吞了口唾沫,才繼續道:“我對見孤峰山上布置並不了解,因此到了後山後,便順著道路深入,可等到了約定地點之後,卻陷入了迷魂陣,我耗費了一個時辰才走出來。”
玄負雪若有所思:“你說的應該是見孤峰後山禁地外設下的迷魂陣,那裡戒備森嚴,自然會布陣防止外人闖入。隻是你說得這話好生奇怪,迷魂陣既然是為防止誤闖,必然是門中精通陣法的長老所做,陣法高深精妙,怎麼會輕易被你一個外行弟子破除?”
凜遲淡淡道:“或許我也有陣法上的天賦,也未可知。”
玄負雪:......
不想搭理這個莫名自得的人,她思索片刻,複道:“不如說是在你來之前,那迷魂陣可能就已經被動了手腳,有了缺漏,所以你才能如此輕而易舉地就闖進去。”
她沉浸在思緒當中,沒注意到凜遲的眼睛微微一亮,他並沒有介意她將一個時辰曲解成“輕而易舉”,反而還勾起了一些嘴角,低聲道:“你這樣說,是不是也認為你二師兄被害一事有蹊蹺?”
“......是不是代表著,你有一點點相信我?”
玄負雪被他問得一怔,隨即不自在起來:“我隻是合理推測當晚出現的任何可能性,不想錯過任何一絲可疑線索罷了。”
然而對於凜遲來說,她這話顯然並沒有什麼說服力,他隻是眼睛發亮得盯著她,舔了舔嘴唇。
若是身後有尾巴的話,他肯定要搖起來了。
不想讓他太得意,玄負雪努力把話題掰回正軌:“既然如此,那晚你闖進禁地前,可有察覺異象,比如,其他人的蹤跡?”
凜遲又朝她微微揚唇,才搖頭,道:“當晚我途徑後山,並未察覺一絲阻攔氣息,或許是我來之前,迷魂陣便已經被人破壞了。”
“那之後呢,也沒有其他人經過?”
“嗯。”凜遲沉默片刻,才低聲道:“我想那晚,除了我與你二師兄之外,並無其他人在場。”
聽清他語中意思後,玄負雪周身的血液仿佛沸騰了:“那晚約你出去的是二師兄——難不成是我二師兄解開了禁製,又自己倒在地上死了也要冤枉你?”
凜遲眸中清冽:“我沒這麼說。”
“可你話裡話外分明就是這個意思!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除了你與二師兄外無人知曉,現下隻任你一人空口白牙,當然是隨便你怎麼胡說!”
凜遲的嘴唇抿得緊緊:“你若是不信,也有物證——你二師兄的屍體就是最大的證據。”
他伸掌默念,斷罪劍重新飛回他手中,他調轉劍柄,遞給玄負雪,示意她看:“斷罪劍構造特殊,劍刃薄而銳利,是凜師祖親自請來隱居的工匠為我打造,保證世間絕無第二把相同的武器。你二師兄身上自有傷口,他是否是斷罪所殺,驗屍之後就一清二楚。”
玄負雪“劈啪”折斷了樹枝:“十八年了,我二師兄早就入土為安,你這時候讓我去驗屍,就是要挖他的墳!你對死者還有沒有一點尊敬?!”
她被這人毫無人性的狗言狗語氣得腦袋發昏,她那樣恪守清規的二師兄,生前除魔衛道,卻落了那樣慘死的結局,如今甚至連死後都不得安寧,一想到這,她就火冒三丈,實在氣不過,乾脆隨手抓起地上的木枝,一股腦朝凜遲扔了過去。
木枝砸中了凜遲的額角,他卻麵色一點沒變,抬手揉了揉被砸紅的地方,陰沉沉的眼眸朝她瞥過來:“你若是一心認定我有罪,我自然百口莫辯。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殺你二師兄的另有其人,你白白冤枉了我是小事,真凶卻會逍遙法外?”
火堆無人照料,火光漸漸消熄,青年如刀削一般的臉頰逐漸爬上陰影,吐出的字句輕卻帶著致命的誘惑:“玄負雪,你甘心麼?”
而玄負雪同他對視,良久,重新撿回樹枝,狠狠拋進火堆裡,火舌頓時吞沒了枝丫,驟然明亮起來的焰光照亮了少女冷豔的臉龐:“那好,關於二師兄的事,我自會去查證。我姑且最後信你一次,若你再敢騙我,我必對你千刀萬剮。”
凜遲眸光一暗,沒再說什麼。
“但再退一步,即使我二師兄不是為你所殺,當晚你入了魔,神誌不清時用斷罪劍刺傷了我,這一點你該認罷?”玄負雪用腳尖重新在地上劃了個“二”,語氣不善,“我可以暫且擱置二師兄的事情,但你跟我之間的仇,我可還沒報。”
話音剛落,凜遲就把斷罪劍朝她拋了過來:“你想報仇,現在就可以動手。”
“你以為我不想?”玄負雪抬手接住劍,乾淨利落地將長劍橫在他脖頸,揮起的劍風割斷一縷他垂在臉頰的發絲。
那雙沉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緊盯她:“你仔細想想,你撞見你二師兄還有‘我’入魔是在什麼時辰?”
玄負雪皺眉,那晚突遭劇變,種種景象細節都已經在腦海之中重演過千萬遍,銘刻於心,所以她脫口而出:“醜時二刻。你問這個做什麼?”
“若是醜時二刻,那我根本不可能趕到禁地。我與蒼知白約好在醜時相見,但我錯估途中花費的時間,誤闖了後山迷魂陣,耽誤了一個時辰,等我重新趕到約好地點,已經接近寅時了。”
“......我一到,便隻見你身中劍傷,我......”
他突兀地頓住了,避開她的視線,嘴唇抿成一條帶著隱忍的直線。
玄負雪卻微微轉動手腕,斷罪劍鋒又逼近他的脖頸一分:“所以,現在你要說當初殺我的不是你?”
他分毫未避:“若我說‘不是我殺的’,你信不信?”
玄負雪嗤笑一聲,忽地將劍“哐啷”扔在地上。
凜遲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她的身影:“你信我了?”
玄負雪聲音懶懶的:“都說過了,空口無憑,我隻相信親眼所見。等回了見孤峰,你跟我親自去後山禁地查勘,若是如你所說迷魂陣曾經被人為破壞過,那麼一定會留下痕跡,證明你所說為真。”
“還有我二師兄的死,也要回見孤峰才能查清。我們師門有傳統,弟子身故後是由峰主挑選墓地,但大多都是現在見孤峰某座山頭裡,就算想要起墳驗屍,也得回見孤峰再說。”
凜遲沉默了好一會,才起身,朝她走去:“其實我一直......”
正好玄負雪起身,鼻子險些撞到他的胸膛,剛想瞪他,眼簾裡又猛地映入他因為先前上藥而袒露的皮膚——方才隻顧著想正事,也沒怎麼往他身上看,這人不穿衣服這麼久,竟也一聲不吭!
她立刻心煩意亂,抄起掛在火堆邊的衣裳,劈頭蓋臉地扔過去:“先穿件衣服罷你!”
原本的戰甲已經毀損不能穿了,現在尚且還算保存完好的就僅剩凜遲的裡衣。但也隻是勉強能穿的程度,下擺和袖口邊緣都破破爛爛的了,而且因為沾上了血漬草汁,縱然有幾個清潔術,也還是留下了斑斑痕跡。
先前玄負雪在地下暗泉裡胡亂洗了一遍衣裳,現在也還是濕噠噠的,扔到凜遲臉上後立刻就有滴滴答答的水珠沿著他的額頭滾落,但他看起來並不在意,隻是默然地接過衣服,看了她一眼,才安靜地穿上。
玄負雪翻了個白眼,覺得這人就是存心賣慘討人心疼,於是砸了一個烘乾術過去:“省著點用靈氣。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從這鬼地方走出去。”
凜遲垂下眼眸:“我也有靈力,可以分給你。”
說著,他抬起手咬了一口自己的食指,指尖頓時湧出鮮血殷紅如珠,接著朝她伸出手,輕輕將鮮血抹在了她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