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1 / 1)

玄負雪被人攥著手腕,身不由己地後退,然而就在後退的幾步路間,原本站著的湖畔就已經被暴漲的湖水淹沒,湖麵上還浮現出一張張麵孔,那一張張人臉栩栩如生,或笑或悲,乍一看上去密密麻麻,全是人麵錦鯉。

玄負雪這回不覺得這些小魚可愛了,她眼尖,能看見有些人麵錦鯉張開了嘴,嘴裡全是細小尖銳的利齒,她心想若是被這玩意咬一口,估計連皮帶肉都得被撕下來好大一塊。

這麼想著,她對那個險些害自己喪生魚腹的始作俑者就更沒了好臉色:“你存心的?我沒被魚咬,你是不是很失望?”

凜遲拖著她往後退,避開上漲的湖水,聲音緊繃:“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也是到了湖邊才發現異樣。”

他沒說出口的是,在戰場上被仙門圍攻,他已然傷重,限製了靈氣使用,知覺不再那麼靈敏,以至於真正貼近了湖水,才聞到那股刺鼻的水腥味。現在回想起來,那水腥味大概就是魔化了的錦鯉散發出的魔氣。

玄負雪還想再反唇相譏,可是人麵錦鯉越來越多,竟有不少直接躍出了湖麵,蠢蠢欲動地朝她湧來,竟然隱約有了遮天蓋地之勢。

這樣危急時刻,凜遲居然還勾起嘴角,聲音裡噙著笑:“你確定還要同我吵嘴?”

他伸掌召來斷罪,輕鬆流暢地挽了個劍花,依稀之間又有了幾分當初在白鷺洲弟子試煉大會上驚鴻一瞥的天之驕子模樣,笑得有些邪氣,露出兩顆犬牙。

玄負雪狠狠剜了他一眼,掐指作決:“你想吵,我當然樂意奉陪!就怕這些小魚雜碎看起來並不願意給我們敘舊的時間。”

她聽見凜遲輕輕哼笑了一聲,下一刻,天地靜止,一道雪亮劍光橫掃而出,於此同時少女口中默念,指尖所指之處亮起一道柔和光罩,簡單但粗暴地格擋住了飛跳過來的人麵錦鯉。

劍光所到之處,一片慘叫血腥,那些人麵魚沒白長一張人嘴,挨了劍砍之後竟然還能掐著嗓子尖叫出人的聲音。

“好痛,好痛啊!”

“走開!走開啊!不要過來!”

“滾啊啊啊啊啊!”

聲音裡有男有女,有蒼老有稚嫩,乍一聽還以為是一群痛苦不堪的人群正在嘶吼求救,玄負雪聽得腦袋嗡嗡作響,嘴角抽搐,忍不住插嘴道:“你們叫喚什麼?明明你們才是魔頭,慘叫成這樣,好像我們欺負你們似的!”

那些魔物自然聽不懂人話,依舊尖叫不停,口中念念有詞都是些抗拒話語,可行動上卻毫不拖泥帶水,順著如排山的水浪,金銀夾雜的錦鯉一波一波奮不顧身地湧上前,又被斷罪劍毫不留情地攪成肉泥,破碎的魚鱗在晨光中泛出流光色澤,星星點點仿佛水天倒置,如果不是在如此凶險的境地,倒也不失為人間難見的美景。

被洶湧魔潮包圍在正中央的兩人一個掐手作決,一個持劍斬殺,不得已相互為依靠,替對方背後遮掩。

魔物洶湧如潮水,似乎無窮無儘,玄負雪漸漸有些吃力,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這些人麵錦鯉好像都是衝著自己的右手來的。

凜遲也發覺了,微微側身,擋在她身前。等再一次揮劍替她砍斷一條漏網之魚時,凜遲沉聲開口:“它們好像很喜歡你的血。”

玄負雪的目光落到自己包紮好的手掌上,因為頻繁施法,掌心火辣辣得疼,透過薄薄的素布還隱約可見破皮傷口又滲出了一些血絲。

她還沒開口說話,凜遲忽地抓起她的手,用力捏住,然後在自己脖頸處狠狠抹了一把。

指尖剮蹭到男人下頜粗糲的胡茬,帶著酥酥麻麻的奇怪觸感,玄負雪瞪圓了眼睛:“你乾什麼?”

凜遲似乎覺得她這幅驚恐萬狀又莫名其妙的模樣很有趣,又捏著她的手在自己臉頰上用力摁了一下,側臉就沾染上了她的血跡。

他掀起上唇,露出犬牙,朝她笑:“借點血用。”

玄負雪怔愣,凜遲卻已經擋在了她麵前,她隻能看見他的背影,高大而沉默,仿佛能將一切魑魅魍魎與她隔開,金甲沾染上水色,在霞光中熠熠生輝,從昨夜至今的連續征戰讓他顧不上收拾儀表,束發的金冠有些歪,幾縷青絲從冠間逸出,隨著獵獵劍風舞動,又被驟然淩厲的劍氣直接斬斷。

不由自主地,她伸出手接住了那縷飄飄蕩蕩即將墜地的發絲,指尖觸手纏繞,發絲冰涼柔滑卻銳利緊纏,在她指尖打了幾個結。

她知道凜遲方才的舉措是為了什麼,他的臉上抹了她的血,相當於替她分擔了一半人麵錦鯉洶湧而來的攻擊,玄負雪的眼眸中浮現出一絲複雜,半晌,才喃喃開口:“......多謝。”

風聲呼嘯,凜遲似乎並未聽見她的道謝,依舊直挺挺地擋在她身前。

玄負雪深呼吸,定了定心神,才抬起眼,重新凝結術法:“這麼多人麵錦鯉,肯定不能輕易對付。這片草地上除了它們之外什麼活物都沒有,我猜大概是被它們吃光了,你小心為上,不要逞強。”

凜遲似乎被她地關心取悅到了,嘴角上揚,輕輕“嗯”了一聲。

玄負雪也習慣了他的沉默寡言,也不再多搭話,隻是見縫插針地往斷罪劍掃不到的縫隙丟一個攻擊術法補刀。

日頭漸漸東升,燦爛陽光帶來和熙的溫暖,然而滿地的死魚爛肉被熱氣一曬,更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玄負雪皺著眉,又甩掉一隻撲騰著尾巴咬住自己衣袖的人麵錦鯉,語氣不耐:“這要打到什麼時候?”

先前他們幾次三番想要後退撤離,但都被密如織網的魚潮攔截住了,玄負雪胳膊和臉上都掛了彩,而擋在她身前的凜遲更不好看,原本耀眼的金甲已經被咬得千瘡百孔,握劍的手臂上更是被咬出了幾個深可見骨的血洞。

她飛快地瞄了一眼凜遲手指上的血洞,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我們得找個地方躲一下。”

她才不是在關心某人!隻是那傷口看著礙眼!

凜遲壓著眉,臉色陰沉,抓起她的手,斷罪劍光回光返照似的爆發,亮如第二輪新日,趁著人麵錦鯉被逼退的一刹那,凜遲帶著她禦劍而行,玄負雪一個晃悠,險些從劍上掉下,趕緊揪住他的衣袖,腦門撞上了他的後背,似乎還隱約聽見前麵的人哼笑了一聲。

禦劍破空穿雲,而人麵錦鯉縱然再凶惡,也無法憑空生出兩張翅膀飛上半空咬人,玄負雪低頭看著那些扭曲醜陋的麵孔在地麵水窪裡撲騰,心裡頗有種重立山頭做老大的暢快,得意洋洋地朝地上做了個鬼臉:“讓你們橫,現在飛不起來了罷!”

果然人不能高興得太早,她話音剛落,腳下禦劍便抖了一下,她下意識抓緊身前的凜遲:“怎麼回事?”

凜遲回話的聲音很平靜,內容卻很不平淡:“我快堅持不住了?”

“什——”

後半句震驚的質問逸散在空氣中,斷罪劍仿佛沒了燈油的燈芯一般,突兀地在空中一下凝滯,隨即玄負雪隻覺得頭重腳輕,連帶著凜遲往下墜去。

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不摔死也要成肉泥了!

風聲呼嘯著從耳邊刮過,刮得臉頰生疼,下落的速度太快,她連眼前漂浮的潔白雲絮都看不清,手裡不斷掐訣自救,卻隻是稍微減緩了下墜的速度。

正要絕望地閉眼等死時,忽然有人麵對麵抱住了她,隨即她同凜遲調轉了個,他飛起的衣袖拂過她的臉頰,下一刻,斷罪劍不知從哪裡又冒了出來,在即將墜地的前一秒一把托起她和凜遲。

玄負雪的心臟砰砰直跳,極速墜落帶來的刺激與後怕令她眼前發黑,雙腿發軟,不自覺往後跌坐在地,沒人來扶她,她勉強抬起眼看著眼前尚且站立的凜遲,還沒來得及張口,隻見凜遲喉間一滾,吐出一口血。

玄負雪:!

……

半個時辰後,一處昏暗的山洞內。

洞內中央,一處小火堆有氣無力地燃燒著,焦黃的火苗跳躍,吞吐著架在火堆上的濕噠噠衣物。玄負雪托著腮,煩悶地用木棍戳了戳火堆,讓火燒得更旺一些,好儘快把衣裳烘乾。

先前的衣服到處都是人麵錦鯉口涎和鮮血,她一連施了好幾個清潔術都沒能徹底洗淨,隻能又費了好大勁,才在洞內深處找到一汪地下暗泉,確認泉水沒有其它洞眼,不會通向先前的人麵錦鯉湖,她才下水洗乾淨衣裳。

玄負雪揉了揉肚子,自昨晚以來她就沒好好吃過東西,鐵打的人也餓得慌,正打算起身去看看附近的山林裡有沒有野果子可采,但是仿佛連老天都要同她作對,山洞外隱約響起了滾雷,要落雨了。

她隻能重新坐回來,盯著火堆發了一會呆,又忍不住拿目光瞟身邊昏睡著的男人。

險些墜劍後,凜遲吐完鮮血,就倒在地上人事不醒了,她隻能一手拖著他的衣領,一手拿斷罪劍當拐杖,艱難跋涉,找一個棲身之所。

他們墜落的地方是在群山之間,樹林茂密,雖然依舊沒有生靈活動的蹤跡,但好歹有一些天然流水侵蝕造成的洞穴,她挑了一個還算乾淨的,將人連拉帶拽拖了進來。

僅憑她一個人,想要從這片古怪地方走出就是癡人說夢,因此她不僅沒拋下凜遲,還真切希望著他能醒過來。

為此她連衣裳都替他扒了,身上傷口都為他上了藥,他卻還跟個死人一樣無知無覺!

玄負雪鼓了鼓臉頰,又用木棍戳他的臉。

結果這次戳重了,凜遲長而濃密的睫毛輕顫幾下,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清冽的黑眸光同玄負雪對視了片刻,一如往昔在雪原中撞見的直率少年。

最後還是玄負雪率先開口:“坦白罷,你是不是恢複了記憶?”

凜遲垂下眼,避開她的目光,長久後,輕輕“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