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遲也在?
所以方才說話的老人就是凜天極?
這麼重大的場合,凜天極居然允許凜遲參與,這待遇,親生兒子都不外如是。
“還是說,外麵偷聽的小友,也有話要說?”
糟糕!
玄負雪來不及反應,豁然一陣狂風席卷而來,大門洞開,她和烏行止被裹挾著推進殿內,噗通落到了正中央。
“負雪,行止?你們怎麼在這裡?”
被發現了。
玄負雪蔫頭巴腦地抬眼,小聲喚了一句:“師尊。”
蒼以朗十分震驚,但很快又反應過來,起身朝上首鶴發童顏的凜天極行了一禮,又左右遙拜:“諸位同仁見笑,是我管教不嚴,座下弟子頑劣不堪犯了錯,但他二人本性不壞,想來偷聽亦非有意,還望諸位體涵。”
蒼以朗在仙門之中素有威望,他既然開了口,眾人也沒有再為難,凜天極更是好脾氣,笑眯眯地朝玄負雪微微頷首:“這位小友好生麵熟。凜遲,是不是你也見過?”
凜遲一身白衣,潔淨勝雪,麵色也是淡淡的,回應短暫:“嗯。”
“嗯”你個大頭鬼!
玄負雪嘴角一抽,很想撲上去把這裝模作樣的人拽下來。
還真以為自己穿上金裝就可以裝人上人了麼,披著人皮的狗家夥!
凜天極依舊笑嗬嗬的:“既是舊相識,那更該好好珍惜緣分,年輕人之間就是要多多往來才好。凜遲,你去送一送兩位客人罷。”
凜遲得了令,略一拱手,緩步下了台階,走到二人身邊。
玄負雪斜他一眼,低聲道:“烏行止!”
烏行止立刻狗腿似的湊上來,推著她的輪椅。
凜遲隻是淡淡掃了他們一眼,安靜地往前引路。
烏行止推著人跟上。
就這麼出了閣,在綠樹夾道的碎石小徑上走了半晌,凜遲將人領到一處屋舍前。
“訪客居。到了。”
說完轉身就走。
玄負雪終於忍不住,長臂一伸,直接攔住:“喂。”
凜遲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結結巴巴道:“什、什麼事。”
玄負雪險些破功,咬著下唇強忍笑,心道他居然還沒學會說人話。
她揚起下巴,語氣驕矜:“好久不見,怎麼你也不同我打個招呼?”
凜遲幽深如黑曜石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忽地皺起鼻子,用力吸了一口氣:“一樣的、味、味道。”
“什麼?”
凜遲的臉色仿佛盛夏晴午後突變的陰雨天,眨眼間陰沉,從喉嚨裡低吼:“你、你們,一、一樣的味道!”
玄負雪終於反應過來,指烏行止,又指自己:“我們?”
凜遲沒吭聲,隻是眉峰下壓,無聲磨牙。
根本不知道自己哪裡惹到他了,烏行止也是一頭霧水,但他素來臉皮厚,乾脆主動上手勾搭凜遲的肩膀:“哎老兄,你這鼻子也忒靈了。我同負雪妹妹一路同行,沾染上些氣味你也能聞出來?狗鼻子都沒你靈——”
凜遲出手如閃電,直接抖肩甩掉落在肩膀上的手,接著一個反手擒拿,竟然是想直接扼住烏行止的喉嚨!
剩餘在場兩人皆沒有反應過來,饒是烏行止憑借本能伸手格擋一下,但下一刻對方又是一爪襲來!
頃刻之間,兩人交手已過十數招,凜遲愈發凶銳,而烏行止左抵右擋,漸漸落了下風。
千尋雲嶺一脈本就不以勇猛善戰聞名,他們擅長的製藥醫人,下蠱種毒,然而凜家招式精妙,劍劍之間流暢靈動,銜接行雲流水,此時凜遲雖未拔劍,但並指攻來,白衣上金紋在日光下如水波晃動,淩厲殺氣與賞心悅目的美感交織。
烏行止很快招架不住,也談不上什麼麵子了,抱著腦袋求援:“負雪妹妹你說句話呀!怎麼就隻在一旁看著!”
玄負雪本來還饒有趣味地坐山觀虎鬥,聽見他叫喚,才不得不懶懶拔出鶴鳴弓,眯眼,捏箭,鋒利箭尖對準凜遲:“停手,否則我不介意將你射成串串。”
凜遲原本正要一爪拍上烏行止天靈蓋。
不得不說,他出招之間還是能看出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凜家劍法講求的是一個優雅高潔,一舉一動之間皆是仙氣飄飄,在白鷺洲待了一年,凜遲學了八成像,隻是偶爾還會仿佛現下這般露出馬腳,像隻凶狠蠻橫的野獸,不知章法地亂抓亂惱。
少年黑沉的目光落在銀弓上,許是想起了從前雪原初遇時被射的那一箭,他的臉色更不滿,狠狠磨後槽牙,眼尾卻掛著一沁紅,似乎......還有點委屈悲憤?
得了空,烏行止這才彎腰駝背地溜回玄負雪背後,借著輪椅遮掩身形,同她咬耳朵:“誒,他這是怎麼了?”
自從去年收到玄負雪的“告誡信”後,他便沒有多與這位凜家新來的大紅人交往。
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凜天極有意培養凜遲,不僅一來就召集弟子大會,當眾飲下拜師茶,一把年紀了還親力親為上手教授凜遲功法劍招,連引氣入體這樣的細枝末節都是親自而為,連一路跟隨他參與沉日之伐、如今僅剩的親傳弟子凜衍都沒有這樣好的待遇。
一時之間,人人都傳說白鷺洲估計是要變天了。
歆羨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有心討好者更甚。凜遲居住的弟子居外門庭若市,捧禮來訪者絡繹不絕——然而都吃了閉門羹。
這位凜天極跟前的大紅人,不知是生性涼薄,還是眼高於頂,見人麵從來隻說三句話:“哦”,“好”,“嗯”。
漸漸地,眾人便斷了同他交好的心思,隻遠遠望著這名天資卓越的年輕弟子獨來獨往,穿行於白鷺洲的浮島棧橋之間。
烏行止也不例外,他捫心自問,從未與這位凜公子打過交道,去年春天他來學宮聽講,也壓根沒得罪過凜遲,怎麼今日甫一見麵便是又打又殺?
“負雪妹妹,他該不會是衝你來的罷?”烏行止眼珠子骨碌轉,想起來眼前兩人似乎還結過仇,聲線便染了幾分委屈,
“這回我可真是舍命陪美人咯。人要撒氣反倒衝著我來了。不過能為美人分憂解難,烏某當然是義不容辭——”
話沒說完,便聽見凜遲重重“嗬”了一聲,齜牙露出一個寒意森森的冷笑,眉宇之間滿是不耐,竟像是不願再看下去一般,冷聲喚出佩劍:“斷罪。”
“你還要再打?”玄負雪皺眉,鶴鳴弓積聚靈力,微微晃動。
然而銀箭沒有發出,凜遲踩上佩劍,竟是直接禦劍行了。
玄負雪:......
她都摩拳擦掌準備再打一架了,怎麼這家夥居然臨陣脫逃?!
“好險好險。”烏行止麻溜地從輪椅背後鑽出來,第一件事是低頭整理自己的衣襟發鬢,打理妝容後又恢複成一派斯文公子的模樣,桃花眼彎彎,“幸好有負雪妹妹保護我,否則我真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玄負雪剜了他一眼,收起弓,心裡卻還在琢磨方才凜遲臨走前緊繃的神色。
看起來......倒像小孩吃不到糖,委屈氣憤了,在鬨彆扭似的。
不知為何,一想到凜遲那副憋屈的模樣,她就想笑。
旁邊烏行止兀自還在嚷嚷:“負雪妹妹怎麼都不心疼我?我可差點挨了打,你就笑得這樣開心?”
“哦。那你打算如何?找凜家告狀,說你堂堂一個烏家親傳弟子,結果對上剛修行一年的新人,沒過三招就讓人打趴下了?”
“那怎麼行!說出去本公子的臉還要不要了。我娘若知道,肯定又要拿她那根殺威棒來,到時候負雪妹妹你可就又得十天半月見不到我呢!”
“見不到便見不到唄,正好你也彆春讀了,趁早滾回千尋雲嶺去,老家裡不是還有一群媚兒甜兒的鶯鶯燕燕,來時扯著你的衣袖哭哭啼啼,死活不肯讓你上靈舟,這下好啦,你回去養傷,還能全了她們心意。”
“任憑溺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媚兒甜兒固然好,可若要我舍下負雪妹妹獨自在此,我也是於心不忍的——誒,誒,彆關門啊,聽我把話說完、”
玄負雪砰地關上門,將聒噪嘈雜全都隔絕門外。
*
次日開始春讀。
南風熏暖,雀聲嘰喳,霞光雲影之下,正是犯春困的好時候。
學宮內窗明幾淨,夫子講經聲猶如催眠魔咒,木魚打更一般單調枯燥,十數張矮桌並排,靠在學堂最右邊後排臨窗的就是玄負雪的位子。
桌案上支起一本《水心劍譜》,少女弓腰聳肩,將自己團成一個球,腦袋藏在劍譜之後,半閉眼打盹。
迷迷糊糊睡了一覺起來,再聽一會夫子講的內容:“......水心劍乃是凜家先人所創,凜家以漁獵出身,自狂風破浪中悟道,枯坐海岸礁石三日三夜,終於領悟劍招,名喚水心......”
嗯,和她睡前聽的還能接上。
玄負雪捂嘴打了個哈欠,睡飽了,人便有些懶洋洋的,提不起勁。
想找點樂子,刺激一下精神。
她的目光,悠悠地落在了左前方的少年身上。
凜遲坐姿端正,兩眼炯炯有神,盯著桌麵書紙,尚且一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