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無聊。
玄負雪不能忍受無聊。
於是她悄悄從劍譜上扯下一張紙,團巴團巴成球,眯眼,瞄準,投出——扔中了!
凜遲猛地扭頭,便對上少女喜上眉梢的如花笑靨。
他低頭把那張紙團撿起來,耳畔就響起了夫子的聲音:“凜遲,你在做什麼?”
凜遲:......
夫子背著手,慢悠悠走過去,拿起紙團展開一看,登時吹胡子瞪眼:“發給你們的課本,便是拿來這樣胡亂糟蹋的?!”
凜遲麵無表情,也沒有開口解釋。
他的人話說得還不熟練,張口時總是結結巴巴,背地裡被人笑過幾次,他就不愛在人前開口了。
反倒是玄負雪傻眼:她是想逗弄人,可也沒想過當真讓他頂鍋挨罰。
“夫子,其實那紙團是我——”
嘩啦——
凜遲突兀地站了起來,凳子在身後拖拉出刺耳響聲。
他看也不看玄負雪,用力抿唇,生硬道:“我,出去,罰站。”
夫子的注意力完全被他轉移了,氣得花白胡須都在顫抖:“好,好,很好!你有骨氣,不知道尊師重教四個字怎麼寫是罷!”
“難怪是非人之子,無甚家教!”
玄負雪的臉一下子就垮了下來,上前一大步,剛要開口,凜遲便轉過了身,他仿佛沒聽懂那句罵,麵上依舊分辨不出喜怒,直挺挺地往外走。
經過玄負雪身邊時,他狠狠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玄負雪怔在原地,片刻後,拎著裙角,推著輪椅掉頭就追。
“那個見孤峰的,你乾什麼去!我讓你停下!沒聽見嗎!一個兩個都不把我這糟老頭子放眼裡!”
身後傳來夫子氣急敗壞的叱罵,玄負雪置若罔聞,衝出了學堂,遠遠瞥見拿到熟悉的高挑身影即將在長廊儘頭拐彎。
“凜遲!”
他停了下來,冷冷地瞧著玄負雪推輪椅上前。
想到昨天他與烏行止劍拔弩張的態度,玄負雪心裡就有些惴惴不安,何況這次又卻是是自己惹毛了他,乾脆就搶先認輸。
“......對不住。”玄負雪雙手合十,誠懇道歉,“我砸紙團的時候,也沒想到那老頭眼睛那麼尖嘛!”
這次春讀凜家十分重視,請了門內頗有威望的幾個長老來輪番授課,隻是長老們戰功卓著,修為高深,年紀卻一個比一個大,雖然壓得住課堂不生亂子,但底下對底下學生的暗度陳倉便看得不是那麼仔細了。
她閉著眼睛等了一會,沒等來譏諷或發怒,卻聽見一聲有些委屈的質問。
“我,寫信,你,為、為什麼,不、不回?”
“信?什麼信?”
玄負雪詫異地睜開眼,凜遲兩條濃眉下壓,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似乎她若是不能給出一個令他滿意的理由,便不打算這麼輕易放過她。
“你有給我寫信麼?”玄負雪二丈摸不著頭腦,絞儘腦汁地回憶“我沒收到啊。去年統共就隻有二師兄給我寫了些問安的短信,烏行止遊曆時寫的一堆風土人情小作文,嘖,統統都是廢話。哦,還有山海閣寄來的宣傳冊子,讓我多多去他們店裡買些劍穗弓弦什麼的......”
“真沒收到隻言片語啊,除了那幾封恐嚇信——”
玄負雪頓住了。
她同凜遲大眼瞪小眼。
她想起來了。
好像,似乎,可能......她真的收到過幾封信。
當時負責傳信的弟子捧著一大包紙袋,一臉懵地交給玄負雪,她接過一看,隨即露出了何送信弟子彆無二致的困惑表情。
那信包——如果能稱得上是信包的話——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麼東西,遠遠超過尋常信件該有的大小和重量。
她大著膽子上手捏了幾下,又晃一晃,隻覺得裡頭又有粉末,又有硬塊,不知是什麼東西。
送信弟子很緊張:“不會是毒粉罷?聽說最近又有魔修出沒,下毒毀容害人。三師姐小心!”
玄負雪麵色沉重,又看到信包上斑斑點點的墨跡,字痕扭曲糾結,大團汙墨掉在上麵,看起來憑空多了幾分悚然。
良久,她慎重起見:“把它送去刑堂,那邊有各種探測陣法,知道怎麼處理。”
......
“什、什麼,恐、恐嚇信?”
玄負雪:......
第一次,她有些不敢看凜遲的眼睛,心虛地彆開視線,聲音也微弱下去:“就是,是一場誤會。”
凜遲更不滿了:“你,你不要,學、學我說話。”
玄負雪:......
“我沒有。”她小聲嘟囔,“好罷好罷,我投降。我是收到你的信了,隻是我沒認出來那是你的筆跡。”
那樣類似的鬼畫符信包,後來陸陸續續又送來了好幾十封,大小不一而足,一開始還是十天半月來一封,後來可能是對方等不到回信焦急了,送信的頻率越來越高,有段時間甚至漲到了幾乎每日一份。
然而這樣頻繁來信反而更讓弟子們生疑——又沒大事,何至於要如此頻繁送信?
那上百封信件,統統被刑堂扔進了除魔陣,攪碎成了一攤紙泥。
“不過,你給我寫信乾嘛啊?有什麼事同我說麼?”
凜遲定定地望著她。
眼前的少女眼神亂飄,聲音微弱,卻仍要強撐著不肯認錯,嘟嘟囔囔:“我又不是故意不回你的,要怪隻能怪你寫字實在太難看......”
凜遲沒說,那些送給她的信封裡其實塞著的隻是無關緊要的雜物。
他學會握筆之後寫的第一封大字,宣紙上臨摹的她的名字,乘坐靈舟來凜家路上撿到了海鳥的羽毛,在白鷺洲嘗到的當地特色糕點,清晨練劍時在海邊撿到的珍珠貝殼,還有贏下門內弟子試煉大會得來的獎章......
胸口起伏了幾下,最後長長吐出一口氣。
既然她說沒收到,就當是沒收到罷。
反正人類慣常狡猾心計,他早該知道的,不應該相信甜言笑靨,如今遭遇這般對待,都是他自作自受。
玄負雪嘟囔了一會,忽地發覺身邊人安靜地過分,忍不住抬起腦袋,小心翼翼:“凜遲,你......生氣啦?”
凜遲眯起眼睛,聲音發寒:“我,以後,不、不會再給你寫、寫信。”
玄負雪啞口無言,才意識到自己這回真得把人得罪狠了。
而凜遲言出必踐,果真此後隻言片語都沒給她送過。
不僅沒寫信,連在學宮春讀結束,一直到列隊出發去小重山,他都沒再同玄負雪說過一句話,任憑她如何騷擾,隻是板著一張冰塊臉,苦大仇深模樣仿佛被某人狠心辜負。
......
魔王宮,禦花園內,蓮花池邊,水榭中,玄負雪托著腮,憑欄眺望接天蓮葉,悠悠歎了口氣。
從前凜遲還是個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的單純質樸少年,會因為信件被人無視鬨彆扭,也會直白坦率地講出心中真意,怎麼如今卻成了個笑裡藏刀的陰險之輩?
難道入魔對人的心性影響當真如此之大?
她托著腮,百思不得其解。
砰——
一道震天撼地的巨響。
玄負雪猛地跳了起來,拎著裙角朝聲動處狂奔。
一道不詳的金光接天連地,遼闊高遠的夜幕仿佛被巨斧粗暴劈開,裂出大縫,縫隙中劍光如網交織,兵戈之聲不絕於耳。
是仙門聯軍打進來了?
這麼快!
玄負雪剛跑到禦花園的出口月門,便撞上了人。
“哎喲——誒?夫人?”青兒一臉驚詫,又一拍腦門,抓住她的手腕,吐字跟連珠炮一般,“夫人您在這就太好了!奴婢正愁找不到您呢!方才前線傳訊,仙門聯軍突然發難強攻,如今已經快到東宮門了!夫人快跟奴婢去百花殿內避難罷!”
玄負雪原本還想趁亂找一條出宮的路,半途被截了胡,隻能被青兒拽著踉踉蹌蹌往回跑。
“前幾日不都風平浪靜,為何今日突然開戰了?”
難不成凜遲又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搞了什麼小動作?
青兒跑得滿臉是汗,氣喘籲籲:“好像,好像是尊上殺了一個仙門嫡傳弟子,對麵來報仇了。”
宛如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玄負雪猛地刹住腳。
青兒被她帶得一個趔趄,轉過臉來滿是茫然:“夫人?”
“凜遲,殺了那個刺客?”
青兒見她表情不對,忙慌張地來握她的手:“夫人怎麼連尊上的名諱都不避嫌?現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夫人還是快同我——”
話沒說完,玄負雪雙手施法,直接擊暈了青兒。
將人拖進附近的閣樓裡藏好,又布下了守護陣法,玄負雪才轉身,複又朝著金光暴漲的方向去。
她不能再待在這宮裡了。
從前太過天真,還以為故人依舊,可如今樁樁件件分明都在警示她:凜遲早已不是記憶之中的無知少年。
他可以背棄師門,與豺狼虎豹為伍,可以攪動風雲,安坐王座,也可以麵不改色捏爆下屬的心臟,還可以上一秒對她調笑逗弄,下一秒便在她未見到的刑場,親手砍掉昔日同門的腦袋。
離東宮門越近,那股專屬於戰場的廝殺之聲就越強烈,東方金烏冉冉升起,朝霞似血,晨風夾帶著冷鐵熱血氣息,一並吹來,拂起她的長發。
玄負雪忽然打了個寒噤。
巍峨東宮門已然遙遙可見。
兩邊守護的魔將被緊急抽調應戰去了,現下隻有幾個小宮侍看守,玄負雪輕鬆一個障眼法,蒙混過關。
沉重宮門緩緩打開。
刺目光亮從巨山似的門扉夾縫中傾斜而下。
玄負雪的腳步僵住了。
本該空無一人的宮門外,現在卻立著一道身影。
是凜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