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發(1 / 1)

怎麼冤家還憑空長了一層輩分?再接下去豈不是要騎在她頭上作威作福?

玄負雪登時像吃了黃連一般臉色難看。

凜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是喊尊上?”

“......哦,也對。”

他如今都叛出仙門了,還糾結這些仙門內的排資論輩又有何意義。

其實當初天極師祖對他應該很好罷,不計較他的出身,視若親子一般撫養教育,連遠在北境的玄負雪都聽說傳聞,凜天極有改立凜遲為下一任凜家家主。

為此她還坐立不安,擔心有朝一日凜遲飛黃騰達了,掉過頭來報複他們這些曾經與他作對的小嘍囉,幾次三番跑去纏問二師兄,得到泄露出來的口風竟是真有其事,連冊立大典都預備好了。

結果為大典準備的隆重儀仗一丁點沒用上,她就在見孤峰後山撞見凜遲入魔。

說到底,他為什麼放著大好前程不要,以麒麟子之身入魔?又自己孤零零地跑到酆都這蠻荒之地來,身邊連個親近的人都沒有。

“凜遲......?”

就算她問出口了,他估計也隻會冷冰冰硬邦邦地砸下一句“不記得了”。

還有,最近從青兒口中聽來,如今仙門正圍攻酆都,此戰已經傷亡巨大,已經是強弩之末,雙方都已經逼近了極限,不出三日,要麼酆都城破,凜遲被俘。

要麼,仙門聯軍再次敗退,隻是這一次會是傷及根本,仙門中出類拔萃的年輕一代聽說幾乎都折在了戰場上,幸存者九死一生,心神動蕩,在瘴氣深重的酆都本就容易被勾起心魔,即使回去了,恐怕也得經過好一段時間休養生息才能恢複元氣。

就是不知,若是仙門當真戰敗,在仙門休養的這幾年內,凜遲又會如何做?

是否會放任手下魔物,釋放天性,令世間再次蒙難?

玄負雪的指尖蠢蠢欲動,小拇指尾勾著藏在袖口裡的毒瓶。

眼前男人側躺著,呼吸緩長而清淺。

她又輕聲喚了一聲“凜遲”。

無人回應。

他睡著了。

玄負雪的心臟猛跳到了嗓子眼。

知曉尊上要同自家夫人過夜,現下閻羅殿內空曠無人,侍從們都離開了。酆都內四季不分明,除了晨昏之外不知春秋,始終是有些微涼的寒氣,窗外月光正盛,卻也清淩淩的沒有溫度,無聲地樹影晃動,浮動於床幔之上。

若是能在此直接殺了他,酆都定會不攻自破,趁著宮內一片混亂,她也可趁機卷鋪跑路。

胸口心臟跳得愈響。

被一劍穿心時的痛楚不甘,二師兄往日板著臉卻溫和的口吻,見孤峰上歡聲笑語如今卻被奪走的歲月......

鬼使神差,她伸出手指,掌心濕汗,幾乎要握不住光滑的瓶身,就在顫抖的瓶口即將碰上男人薄唇的一刻,手下人忽地蹙眉。

玄負雪燙著一般縮回手,驚魂未定,才發現自己的手肘不小心戳到了他左胸上的劍傷。

那還是替她擋下刺客的一劍。

雖說,原本刺客便是要殺他,玄負雪本就是被無辜卷進受到牽扯,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因著要躺下的緣故,他並未束發,一頭青絲披散,偶爾幾縷粘在蒼白的臉頰,又是靈府受損,又是日煎夜熬處理軍務,還受了當胸一劍,再鐵打的人也顯出了疲態,凜遲的唇角有些乾裂,顏色慘淡。

竟然,有些可憐。

玄負雪狠狠擰眉,又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清醒一點!他可是執掌整個酆都惡鬼的大魔頭!輪不到她來可憐他!

啪啪——

拍臉的聲音太響,驚動了熟睡中的魔頭,凜遲眯起一雙鳳眸,眼裡聚利光,冷冷地朝她射過來。

玄負雪頓時打了個寒噤,慌不擇路地胡亂抓起落在枕邊的發帶,遮掩住指尖毒藥瓶:“尊上休息好了麼?我,我幫您通發。”

男人的嗓音帶著剛睡醒特有的低沉沙啞:“今天這麼殷勤?”

玄負雪扯嘴角,乖巧地湊過去,想攏起那一頭青瀑,卻無甚經驗,左支右絀險些把發帶繞到了他的脖頸上。

凜遲:......

他這下清醒了,不悅道:“你是打算勒死孤?”

玄負雪唯唯諾諾:“倒也不是。”

凜遲眯眼:“那就是打算氣死孤。”

玄負雪:......

凜遲看了她一會,忽地又勾唇,反手握住她纖細的十指,掌心乾燥溫熱,還帶著薄薄老繭和虯結傷疤,緩緩摩挲潔白如玉的手背:“其實也不必,一會還要折騰,束發也會再散......”

玄負雪燙手山芋一樣丟開他的手,不出意外撞見他眼底藏不住的得意和戲謔。

這狗男人!

玄負雪冰著小臉,豁然起身:“尊上若是沒事,我也請回殿了。”

再同他糾纏下去,怕是要短壽十年!

長裙逶迤拖地,窸窸窣窣的輕響之中,她分明還聽見身後人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哼笑。

玄負雪惱得深呼吸了一口氣。

不知怎的,忽地又想起來,從前凜遲從未如此逗過她,現下卻像變了個人似的,上位者的威嚴,陰晴不定的性子,生殺予奪的肆意——一切都與她記憶之中的沉默寡言少年判若兩人。

十八年滄海桑田,歲月彈指一揮間,白雲蒼狗之下故人易變。

玄負雪走出閻羅殿,被屋外慘白的月光照耀,抬眼一望墨藍夜幕,堆雲如絮,分明是極其清爽的好天氣,可她的心情卻沉重,惘然若失,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不經意再次想起了舊時。

其實方才她話說到一半,正是去春讀時再見到凜遲的事情。

*

白鷺洲地處偏東臨海,海峰濕潤,常年春暖花開,當地凡民也多以出海尋海貨捕魚為生,兼之種養花卉,每到趕集時分,便有來自五湖四海八方遊商聚集,或購花買魚,或尋覓海中珍寶,不一而足,處處人頭攢動,熱鬨非凡。

更因為凜家盛名遠揚的緣故,無數向往仙門的散修凡人都會聚集到白鷺洲上,叩拜仙府,希冀自己能撞上大運,被某個長老看重,收為自家弟子。

這是他們最後的指望,四大仙門之內,隻有凜家還堅持著舊有的傳統,每逢七數開放仙府大門,允許凡人登階試煉,心誌堅定能登完萬階者,凜家便會收入門中。

隻可惜試煉艱難,從開仙府以來至今,能通過者寥寥無幾。

玄負雪從靈船上下來,兩隻腳都軟得如軟腳蝦一般,搖搖擺擺站不穩,還是一旁的烏行止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將她重新摁回輪椅裡。

少年言笑晏晏,口吻自如親昵:“負雪妹妹何必逞強?左右幾步路,讓我推著你走不好麼?”

玄負雪頭暈眼花,連眼前人身上的金蛇家紋都仿佛活了過來,彎彎繞繞地扭動晃繞。

她咬緊牙關,忍著腹內翻江倒海的不適——見孤峰上少有水澤,她第一次坐船,自北境順流而下繞行千尋雲嶺,再一路往東,足足半月,居然暈船了。

仙家弟子本可以禦劍而行,隻是這回來春讀弟子眾多,順道還去接了烏家一行人,路途也遠,是以蒼以朗拍板,讓小弟子們都乘坐門派內的靈舟前來。

玄負雪臉上青了又白,緩了好一會,才沒精打采道:“在船上坐了大半月了,再坐下去隻怕兩瓣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

“堂堂女兒家,汙言穢語,成何體統!”蒼未名正好率領一隊弟子沿梯而下,撞見玄負雪落語,很不悅地板起臉,訓了她一句。

玄負雪:......又我?

烏行止則笑眯眯地迎上去:“二師兄......”

蒼未名一臉肅然:“行止兄不必如此叫我,你我雖為友派,但終究並非同門,稱呼遠近不可亂。你還是叫我未名便可。”

烏行止依舊笑嘻嘻的,同他並肩而行:“這怎麼行,負雪妹妹的師兄也就是我的師兄,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玄負雪實在聽不下去,當機立斷大喝一聲:“快看,好美的娘子!”

烏行止立刻仿佛嗅到了肉味的野狼一般,猛地掉頭,麵上紅光四射:“哪裡?”

“你姑奶奶這裡!”一道脆生生的嗬斥,緊接著一條長鞭“劈啪”,離火攜帶熾熱,毫不留情地砸在了烏行止的手臂上,燙得他嗷嗷一聲慘叫。

烏明珠依舊一身如火豔紅短裙,下邊白喇喇兩條長腿,蹬著黑蛇小皮靴,長發梳成小辮,頭上玉釵金鈿一個不少,耳畔還掛了同烏行止身上如出一轍的金蛇耳環,嘶嘶吐信,同它主人一樣囂張跋扈。

千尋雲嶺地處南疆,當地多有異族風情,又善蠱毒醫術,是以衣著穿戴上都與尋常修士不同。現下同一身青袍的見孤峰一行弟子站在一塊,更顯得她如鶴立雞群。

烏行止一見自家親妹妹這般怒氣衝衝形態,立時收了哀嚎,腆著臉又湊過去:“明珠妹妹,又是哪個惹你生氣了?”

“不就是哥哥你!”烏明珠單手叉腰,另一隻上手就擰他耳朵,“從上船以來你就天天往隔壁艙跑——你到底是哪家的?”

烏行止疼得麵目扭曲,一雙桃花眼裡泛起波光,卻還是好脾氣地賠笑:“你家我家,何必分那麼清楚?反正到最後都是一家嘛,哈哈。”

“誰同他們是一家!”

玄負雪無奈地聳肩,剛想掉過頭找自家二師兄求共識,蒼未名卻恍若未覺一般,徑自帶著一群弟子先去開路了。

他身為一派之首,自然要先往凜家拜訪。

至於玄負雪,就是無事一身輕了。

扔下背後吵吵鬨鬨的烏家兄妹,她推著輪椅,新奇又雀躍地穿行在擠擠挨挨的人群之中,鬨市喧囂,紅塵浮動,隔著車水馬龍,忽然瞧見了一個有些眼熟的背影。

少年一身白色常服,腰間佩劍樸素,金冠高束,隻看端正挺拔的背影,也能令人暗道一句豐神俊朗,翩翩少年。

等他轉過臉來,玄負雪微微揚眉。

這不是凜遲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