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宮,閻羅殿外。
魔將大山進門時,正撞見魔醫退出閻羅殿。
他上前一把拉住老魔醫:“尊上的傷勢如何了?”
魔醫自上一任魔主進駐魔王宮時便在宮裡服侍,年近花甲,閱曆豐厚,輕易不會動搖,現下卻露出了一個欲言又止的為難表情。
大山粗暴地拽著魔醫胳膊,狠狠搖晃了幾下:“快說!如今前線戰事吃緊,將士們還等著尊上前去慰問穩定軍心!若是尊上身體出了任何差池,我拿你是問!”
魔醫雖然也是魔修,但修醫術的本來就比不上這些出力氣的魔頭體格健碩,現下被對方厲聲嗬斥,頓時唯唯諾諾開口:“先前那一劍傷到了靈府根本,如今尊上內裡虛空,靈氣外泄,恐怕一時半會恢複不了。”
大山眉頭緊鎖,低聲道:“方才我入宮前,遠遠瞧見百花殿那邊天空光彩變幻,氣息不穩,難道和尊上的狀況有關?”
魔宮之內,人人皆知,尊上將百花殿裡那位看得如珠似寶,簡直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當初尊上要剖出一半靈識做護宮仙罩,一眾魔臣們都不讚同。
可是他們不讚同又有什麼用?尊上殺伐決斷,說一不二,有幾個多嘴多舌,情緒激動上來嘴了夫人幾句的,之間被他拎起後頸,丟到了護城河裡,讓寒冬臘月的冰水給澆澆頭醒腦子。
魔醫也壓低聲音:“尊上的狀況本是宮內隱秘,可我知大山將軍你素來是在尊上麵前的臉的,老臣也就不瞞您了。那護宮靈罩與尊上血脈相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更是此消彼長的關係。尊上如今 自身不穩,身體有個風吹草動都會反映在那靈罩的波動之上。”
大山的臉色立刻就難看了。
他跟隨凜遲上戰場出生入死多年,自然知道老魔醫這番話內藏的深意。
臨陣主將,最怕的便是將自身真實狀況暴露人前,給敵方提供可乘之機。
老魔醫憂心忡忡:“為今之計,最好的便是直接撤了那道護宮靈罩,化歸靈氣填補尊上靈府空缺。可老臣勸過尊上幾次,他都不肯聽從。”
何止是不肯聽從,簡直差點大發雷霆。
老魔醫又歎了口氣:“還望將軍能在尊上麵前多加勸說,能以大橘為重。”
大山一拍胸脯:“醫官放心,我決不會坐視尊上被那女人的妖色所迷!”
他大步流星進了殿。
閻羅殿內落針可聞。
大山是個粗人,沒察覺到此刻落針可聞的安靜氣氛下可能有異樣,直接大喇喇地大步上前,跪在殿中央:“尊上。”
聽見上頭的人應了一聲,他才站起來,率先開口:“屬下聽聞,今早百花殿外護靈罩波動,屬下擔心尊上,特來請安。”
話音剛落,他就看見尊上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覺得殿內的氣壓低得過分,腦袋上如一盆冷水潑下,整個人都清醒了。
尊上看起來心情極差。
尊上發怒時,不像尋常魔族那樣瘋癲嗜血,在臣下們的眼裡,他仿佛一塊高聳的冰山,沉默寡言,卻朝著冰麵投下巨大的陰影,壓得人冷汗直流,喘不過氣。
他斜靠在高高的王座上,一手搭著膝,慢慢地用指尖敲著膝蓋,麵沉如水。
而一旁的宮侍個個噤若寒蟬,飛快地收拾著地上被撕成碎片的衣袍。
凜遲伸手重重摁了一下額角跳動的青筋,忍下發作的暴虐衝動,才冷冷道:“昨夜孤有驚夢,無甚大事。”
那是個不堪細說的怪異夢境。
在夢中他似乎是在自己的寢殿內,泡著藥泉。水汽蒸騰,宮室內雲遮霧繞看不分明,溫熱水流如絲綢,輕緩地拂過他的胸口,旋即後背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
即使是在夢中,凜遲也如一頭蓄勢待發的凶獸,豁然起身,轉臉對上一張皎若銀月,巧笑倩兮的笑臉。
少女烏發乖順地垂在而後,朦朧水霧中小臉襯得愈發瑩白,唇紅齒白,眼眸清亮,又帶著三分欲語還休的鉤子。
凜遲本能地覺得不對,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否則玄負雪那女人,怎麼可能衝著自己露出這樣惑人的表情。
他明知是夢,可無論如何就是醒不過來。
少女赤著腳,一路輕輕巧巧地踩踏水窪,嘴裡哼著不成調子的無名小曲,在溫泉邊坐下。
凜遲盯著她嫣紅嘟起的雙唇看了好一會,才移開視線。
嘩啦——
她坐在池邊,探足嬉水,小腿線條流利優美,腳踝纖細玲瓏,腳背繃直,雪白皮膚上帶著淡淡的青絡,足尖圓潤泛紅,被灼熱的溫泉水燙出一道淺淺的紅痕。
......
夢中,溫泉水被撥響了很久。
清晨凜遲剛睜眼時險些沒有控製住自己,喉間一口腥甜,爆出的靈力威壓險些把跪在殿外服侍的宮衛給拍暈。吃過魔醫送來的清心丸後,他才麵色鐵青地撕碎了身上的衣袍,尤其是下擺部分,被他狠狠撕成稀巴爛,看不出一丁點端倪了,才丟給宮侍處理。
這沒腦子的魔將居然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凜遲黑著臉,目光如利劍,狠狠盯著座下的魔將:“你還有事?”
沒事趕緊滾!
他看了心煩!
大山梗直了脖子,悶聲道:“末將確實有事稟報。請尊上撤回百花殿的靈氣護罩,恢複修為。”
凜遲勾唇冷笑:“孤做事,還需要問過你們的意見?”
他的手指“噠噠”敲了幾下鐵王座,再次冷笑:“是不是孤最近給你們太多好臉色,讓你們一個個都得寸進尺,要翻了天不成!”
大山“噗通”就跪在了地上,顫聲道:“可末將聽聞那女子幾次三番對尊上不利,尊上好心收留她在百花殿內,她剛一睜眼,卻要行刺尊上!”
凜遲沉默片刻,才道:“她說我殺過她。”
大山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懵了,半晌才勉強反應過來,下意識反駁:“尊上愛重她都來不及,何曾傷過那女人,我看她簡直是不知好歹!”
凜遲緩緩摩挲著鐵王座上雕刻的貔貅紋樣,並未搭腔,但他心裡卻第一次對眼前這個木訥魔將的話產生了讚同。
他自傷重以來,就對前塵往事印象模糊,許多人和事都像是霧裡看花,記不清晰,可唯有一點,他能憑直覺確定:
他決不會想見到玄負雪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凜遲用手扶額,淡聲道:“可她不信我。”
大山眉心突然一跳,獸類般的直覺提醒他,尊上此刻看起來雲淡風輕,可話怎麼就聽起來彆扭的很,他該不是要同尊上在這裡暢談兒女心事罷!
念頭一出,他就被惡俗得打了一個激靈,苦著臉:“那尊上想要如何做?”
凜遲淡淡瞥了他一眼。
大山隻能硬質頭皮繼續道:“若是末將心悅一個女子,卻遭到了拒絕,末將肯定會死纏爛打,直到對方同意為止!而且我們魔族哪有這些彎彎繞繞,看對眼了,直接鑽小樹林就是,若是到後來看不慣,乾脆一刀兩斷,彼此又是好漢好女郎!”
又道:“尊上若是真的放不下,不如準備點禮物,什麼漂亮衣服首飾之類的我看魔族的女人都愛這些。再加上點甜言蜜語,憑尊上您這樣的好相貌,何愁拿不下一個小娘子!”
凜遲沒說他這主意好,也沒說不好,隻是嗤笑了一聲:
“解開護靈罩之事,孤會仔細考慮,你先退下罷。”
*
“夫人小心石子路滑,小心彆崴了腳。”
青兒小心翼翼地扶著自家夫人,還有些不安地嘟囔:“夫人也真是的,才剛養好身子,看什麼花呀。魔宮裡魔氣重,夫人還是待在百花殿裡有護仙罩才最安全。”
玄負雪扭頭朝青兒笑笑:“在殿裡待著也悶,出來走一走散心,省得人都坐懶了不會動。”
青兒擔憂的目光下移:“可是夫人的腿......”
玄負雪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自己無事:“隻要按部就班走動,慢慢能練出來的。”
從重生後她就發現自己這具身體有些不太一樣。上輩子她身體孱弱,出行全靠輪椅,可現在隨著時日推移,她的雙腿漸漸有了知覺。
變化是在今日清晨發生的,百花殿外忽然靈光大漲,護仙罩動蕩不安,殿內外一眾宮侍宮女都嚇得不行,還以為護仙罩就要破了。
可最後動蕩漸漸平息了下來,恍若無事發生,唯一敏銳察覺到不同的,便是玄負雪親眼看見從護仙罩上剝落了一片羽毛般靈屑,飛速地鑽進了自己雙腿內。
她再試著動腿,就驚訝地發現自己能走能跳了。
奇怪,護仙罩上掉落的靈氣能幫助自己恢複?
不是說護仙罩是凜遲剖一半靈識化成的麼?
等價代換,那豈不是說凜遲的靈識可以助她重塑經脈?
嘖嘖,不愧是麒麟子,簡直跟個行走的血囊一樣。
玄負雪久坐初愈,還不敢跑得太急,便找借口說要賞花,讓青兒扶著自己除了百花殿,在魔宮內的禦花園裡隨意轉轉。
青兒見她堅稱自己無事,便閉上了嘴,改而向她介紹其禦花園的布局來:“本來酆都這裡魔氣深重,是長不了什麼花草樹木的,可尊上不知施了什麼法子,居然讓禦花園裡長出了鮮花,還各種品種皆有,漂亮極了!夫人您住的殿旁種著一片百花,百花殿也是這樣來的名字。”
“什麼品種都有?”玄負雪閒得無聊,彎下腰,開始數花。
凜遲估計費了大心思,冬開的臘梅,春開的迎春花,夏開的百花,秋開的金菊......各種季節的花朵居然能被他湊到一起,琳琅滿目地競相盛放。
玄負雪內心感歎真是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沒想到這人當上魔尊之後居然還有了養花這麼個雅好?
跟他本人百花煞的氣質一點都不相配。
“不過,不知為何,尊上先前特地提醒過我們,不能種忍冬。”青兒在旁,突然提了一嘴,“先前有個花農記性不好,在尊上的閻羅殿外種了一小片忍冬花,結果當晚花圃就被一把火燒了,尊上還卸了他的職,把人趕回老家種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