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贈一枝春(1 / 1)

少年見她不肯接,垂下眼睫,自己將那張紙收好了。

“遲。”他突然開口出聲,聲音沙啞粗糲,像在硬沙石地裡滾過一遭。

玄負雪沒好聲氣:“我知道這字念遲,我又不像你,是個文盲——”

話說一半,她才瞪圓眼睛:“小啞巴,你會說話啦!”

凜遲聽見“小啞巴”三個字,臉色便不好看了,這些日子他都有很認真地同夫子溫書,人族條條道道的綱常規矩,在他本身天資聰穎、稟賦過人的前提下學起來並不難。

聽講時,凜天極偶爾會來看他,每次聽完夫子彙報他的修習進度,老人麵上都會露出滿意欣慰的笑容。

“孺子可教也。”老人總是會笑眯眯的,說完這句話,伸手輕輕揉揉他的腦袋。

凜遲記得,正是這個白發蒼蒼的人族將自己從那間暗無天日的囚籠內解救了出來,因此才能有飽飯吃,有暖衣穿,夜晚睡覺時也不用再蜷縮成一團抵抗石板地上冒出的絲絲縷縷寒意,可以躺在寬敞柔軟的棉花堆裡。

這樣幸福的日子,凜遲從來不敢設想。

所以他暫時壓下了骨子裡暴虐的野性,學著收齊利爪利齒,按照凜天極希望的那樣,笨拙努力著學做一個人。

凜遲捏緊的拳頭重新鬆開,麵無表情地重複:“遲。”

他剛剛學會說話,吐字又慢又不穩,像嘴裡含了顆糖似的,大舌頭,念單字還能勉強讓人聽清,如果一旦說快了,就會變成黏黏糊糊一大串的天書。

玄負雪眨巴眼睛,心想小啞巴這回不是小啞巴,原來變成小結巴了。

“我......的......名......字。”

凜遲費了好大勁,臉都憋出了淡淡的紅色,才念清楚這四個字,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微微鬆了一口氣。

玄負雪歪腦袋,突然道:“凜遲?”

聲音如清脆鈴響,凜遲忽地渾身一僵,落在身側的手指輕輕抽動了一下。

這是凜天極給他取的名字,考慮到他懂得不多,並沒有解釋這個名字背後的內涵,凜遲自己也不怎麼在意,對他來說,這隻是一個代號、一個更方便溝通的稱呼而已。

從前他在野狗群裡生活,也有自己的名字,隻是野狗們或長或短的叫聲人族聽不懂,他即使念出來,在外人聽起來也隻是沒什麼區彆的幾聲汪汪狗叫。

被鎖在囚籠時他早就嘗試過向玄負雪說話,可她那時隻顧著害怕警惕,根本不理解自己的想法。

如今他終於能聽懂人言,有了自己的名字,不知為何,他拿到那張寫著自己性命的墨紙時,浮現在腦海裡,第一個想要分享的人,居然是玄負雪。

凜遲不自在地移開眼,眼底還殘留著少女的模樣。

因為尚在病重,她隻著輕薄寢衣,身為一門峰主最疼愛的小弟子,她的吃穿用度也是極為清貴的,寢衣用的是上好的冰蠶絲,格外柔軟貼身,病重清減了幾分,就愈發勾勒出少女飽滿可愛的豐盈和其下不堪一握的纖細腰身。

微風偶爾拂過,吹起寬寬蕩蕩的寢衣袖口,便像是一團柔軟輕盈的雲霧,帶著仙氣,飄飄然然落到了人間。

凜遲用力一閉眼,才輕輕“嗯”了一聲。

玄負雪道:“凜師祖給你取嗯名字,所以你該姓凜不錯。不過為什麼選了遲字?師祖有同你說麼?”

凜遲搖頭。

半晌,又低聲道:“再、再念。”

玄負雪撓頭:“啊?”

她一頭霧水,被少年灼灼的目光牢牢盯著,隻能試著解讀他的意思:“你讓我再念一遍什麼?你的名字?啊?凜遲?”

少年的耳朵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玄負雪:......彆以為我沒看見,這人分明還勾了下唇角!

隻是叫個名字而已,你莫名其妙地笑什麼啊!

果然這人古裡古怪,真是讓人一點也喜歡不起來!

玄負雪趴在窗口,托著腮打量他:“所以你過來就是為了告訴我你有名字了?好罷,現在我知道了,你還有事沒?”

要是沒事就彆打擾她,她可是還在養病呢!

凜遲依舊盯著她:“好聽。”

什麼好聽?

怎麼這人說話總是沒頭沒尾的,意思全靠連蒙帶猜,同他交流一番簡直要短壽十年。

“你.....念、的......。”凜遲又用手指自己。

玄負雪聰明的小腦袋瓜靈光一閃:“你覺得我念你的名字時聲音很好聽?”

凜遲這下反而不吭聲了。

玄負雪甜甜一笑:“喜歡我的聲音啊?”

凜遲猶豫片刻,隻道:“再、再念,一……次。”

玄負雪突然收笑,冷冰冰的:“你當我唱戲的、來這作弄我呢!”

讓她念就念,她豈不是很沒有麵子!

“凜遲公子?”遠遠,有著白衣的凜家弟子在呼喚凜遲的名字,估計他是偷偷溜出來的,教習夫子和負責照料他的師兄還不知道他居然又跑到了青鬆居來。

他先前鬨了那麼大一場,見孤峰上下雖然礙著凜天極的麵子,封鎖了消息,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見孤峰大大小小弟子或多或少都聽說了三師姐受傷的真相。

玄負雪人緣本來就不錯,在師門內像個吉祥物似的,再嚴厲的師兄師姐見到她都不自禁會露一個笑臉,小一輩的師兄師妹也素來喜歡這個活潑機靈沒有架子的三師姐。

現下見孤峰弟子們聽聞全師門的團寵被一個魯莽凶惡的少年嚇得臥床不起,一時間凜遲幾乎成了全見孤峰弟子的公敵。

明麵上當然不會動他,可私下裡凜天極還是加派了人手,儘量時時刻刻看著凜遲。

一則防止他時不時走路被人突然一把推到泥坑裡,或者半夜醒來發現自己腦袋上頭發被剃光,或者吃食裡偷偷被人加了料,諸如此類。

二則,凜家拿出了對他嚴加管教的態度,在他們離開見孤峰前避免再生禍端。

在凜遲反應過來之前,玄負雪“啪”地關了窗。

“有人叫你!你趕緊走!”她惡聲惡氣地威脅,“到時候被人看見你在我窗前,小心又把你捉回去關起來!”

窗外安靜了好一會,才有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

凜遲應當是被叫走了。

玄負雪又挑了一枚蜜棗嚼了,估摸著人已經走遠,才摸摸索索地推開窗。

窗外景色一如既往,日頭高懸,流雲淡薄,靈雀在枝頭鬨春。

唯一變化的,是窗前台上被人放了一枝忍冬花,淡黃花瓣如縷,在清幽空氣中靜靜散發出芬芳。

她先前推開窗時,窗下分明沒有這株忍冬。

所以,是凜遲摘下送給她的?

玄負雪拈起忍冬,枝乾在指尖輕輕巧巧轉了一圈。

少女本就愛美,喜悅一切美好精致的事物。

哼,狗崽子,倒是會借花獻佛討好人。

緊接著,她就打了個噴嚏,喉間一陣刺癢,猛咳不止。

......

思緒拉回,玄負雪的視線落回信紙,將烏行止寫的這段話仔細又重讀了一遍,然後坐到桌案前,提筆蘸墨寫回信。

凜天極不願將凜遲的真實來曆告知眾人,倒也在玄負雪的意料之中。這樣一個從魔穴深處挖出來的人,就算有如今仙門第一人在背後撐腰,依舊勢必會引起諸多爭議討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往昔魔類在人間留下的累累暴行還曆曆在目,一個出身魔地、卻分毫魔氣不沾的少年自然不能輕易獲得仙門信任。

何況他身上還疑似有麒麟子的血脈......

玄負雪捏著墨錠,緩緩研磨,一邊思索。

從前聽長老們提過一嘴,麒麟子其實是有上古血脈的一類人的統稱,他們靈府極為深闊,能容納下尋常修士數十倍的靈氣。

因此麒麟子也被視為天之驕子,未來的飛升預備役。畢竟有了那樣海量的靈氣容量,結出的金丹定然是上品起步,不設封頂。

隻可惜麒麟子出現的幾率坎坷,即使父母雙方都是麒麟子,其後的後代之中也大有可能是碌碌無為的庸才,是以傳承到百年前,世間麒麟子便隻剩下了兩人。

一個成了後來眾所周知的仙門第一人,凜天極。另一個,則是凜天極的小徒弟,年紀輕輕便死在了仙魔大戰中。

自此世間再無麒麟子蹤跡。

可想而知,如今凜遲橫空出世,估計會引來各方蠢蠢欲動。當日囚室內在場的所有長老和弟子都私下裡被下了禁口令,如今凜天極隱瞞凜遲的出身來曆,謊稱他隻是一個凡間孤兒,也是為了保他平安。

想到凜遲,玄負雪提筆蘸了墨,猶豫片刻,還是落了筆。

她越寫,越恨得牙癢癢,用力得手指捏著筆杆都留下了一道白印。

【烏兄安好!來信收悉,關於春讀種種,我也心向往之......

隻是唯有一項,不得不提醒,務必慎之又慎!即是凜遲其人,為人陰險狡詐,城府深不可測,烏兄若於白鷺洲遇此人,切記遠之......

他曾贈我一枝忍冬,我也曾以為此人心胸寬廣,是來主動求和,誰知當夜我便突發咳疾,胸痛難忍,猶如群蟻噬心。

深夜急喚藥堂弟子診療,方知是那株忍冬同彼時我服用的藥性相衝,險些誘發咳血之症。若不是藥堂弟子早備各類解毒丸以備不時之需,我險些命喪黃泉!

原本臥床一月即可痊愈,因此飛來橫禍,我才不得不再多休養兩月,以至於錯過此次春讀。

唉!悲兮!慘兮!

事後仔細想來,見孤峰常年冰雪,忍冬花蹤跡難尋,他卻刻意找來放置我窗前。

不禁懷疑是否他有心為之,故意在我窗前放置相衝藥物,令我發病。

......總而言之,此人小肚雞腸,心狠手辣,口蜜腹劍,絕不可相交!

......

翹首以盼回信。

玄負雪親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