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1 / 1)

有人摁住了少年的肩膀,骨頭嶙峋硌手,摁在掌下居然像塊會跳動灼熱的烙鐵一般。

弟子狠狠咬牙,掌中發力,愣是將少年拖回半尺。

滋啦——

單薄的青布製服拖在粗糲的石板地上,不堪一擊地破成了碎片,內裡皮肉直接同石地接觸,活生生拖出兩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饒是如此,少年依舊伸出兩隻手,仿佛溺水之人死死攥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十指深深,拽著玄負雪沒來得及收回的裙擺。

玄負雪對上他的眼睛,望見其中翻攪著的晦暗,狂熱,還有鐵石一般的冷硬。

眾人已經反應過來,將少年圍在中央,兩個弟子負責摁住他的肩膀將人往後拖,兩個弟子抓住他的胳膊使勁拉扯,還有弟子找來了鐵鎖準備再往他脖子上繞一圈。

朦朧間,玄負雪的腦中冒出了一個念頭:

他再這樣負隅頑抗,會死的。

她的臉上逐漸失掉血色,訥訥地想伸手去掰開少年的手指,卻被另一雙手穩穩地握住了手腕。

是二師兄。蒼未名微不可查地朝她搖了搖頭,示意不要再與犬少年過多接觸。

她不合時宜的善心,反而是把他推向深淵的催命鈴。

“瘋子!還不鬆手!”有長老怒斥,亮出佩劍,竟是要直接朝著少年的雙手砍去。

劍刃落在手腕前的一瞬間,以少年為圓心,半徑許丈的空氣有刹那凝結,下一刻,靈氣以成千上百倍的威壓爆發而出!

氣勢浩蕩如雪崩,頃刻之間整座鐵籠被平平削去一半,圍繞在少年周邊的一眾弟子全都身不由己地淩空飛起,被爆發的靈氣一把拍到了地上,哇哇吐出黑血,全俱昏死過去。

“這是......麒麟子?!”有長老率先驚叫出聲。

“不可能,自仙魔大戰鬼千玦殺了最後一任麒麟子後,麒麟子的血脈早已斷絕,這少年年紀尚輕,怎麼可能是麒麟子的後人?”

“可他身上爆發出的靈氣威壓,除非麒麟子,何人靈府能有如此深大的儲量?!”

長老們七嘴八舌地爭論不休,一時間倒是無人再敢上前對少年下手。

眾人忌憚時,那少年突然動了。

一道道虎視眈眈、各懷鬼胎的不善視線下,少年掙紮著用雙手支起自己的上半身,搖搖欲墜。

方才被各方打壓,他身上的傷口又裂開了,剛換上的青色長袍染上斑斑血跡,如同沾染了血淚的瘦削湘竹。

他半爬半挪地,一寸寸靠近玄負雪,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少女驚慌無措的蒼白小臉。

他齜出兩顆尖尖的犬牙,不知是笑還是威脅,臉頰邊還掛著滑落的血跡,看起來居然帶著兩分陰森森的恐怖。

少年低下頭,用腦袋輕輕地蹭了蹭玄負雪的小腿。

然後他抬起頭,朝玄負雪伸出手。

周圍長老擔心他再次發狂攻擊,忍不住上前半步想要將人拉下去,少年搶在人前張開了掌心。

玄負雪訝然認出,那是自己先前遞給他治愈內傷的回春丸。

他這是什麼意思?

玄負雪吞了一口唾沫,心裡湧起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他這樣,就好像是在感激自己向他送過藥一樣......

少年張開嘴,聲音嘶啞地啊啊幾聲,似乎想要說話,但周圍的長老們已經不再願意給他機會靠近玄負雪。

這位峰主的關門弟子自幼體弱,如今受了這樣大的驚嚇,還不知會不會留下後遺症,等峰主回來知曉此事,定會處置相關人等,治他們一個保護不力之罪。

玄負雪感到自己被人淩空抱起,有人手掌溫熱,遮住了她的眼睛。

後來場麵一片混亂,長老試圖打殺犬少年,可少年十指死死摳著她的衣裙不肯鬆手,指尖用力過度,甚至掐出了血痕。

本以為少年會命喪於眾人劍下,可最後卻是一個出乎意料的人到場出麵保下了他。

凜天極不知何時飄然而至,依舊笑得慈眉善目:“老夫年紀大了,最看不得這些打打殺殺的血腥事。”

“正好,我膝下如今缺一個小徒弟,這少年可否讓老夫帶走?”

仙魔之戰時,凜天極的幾個徒弟先後戰死沙場,傳聞他傷心過度,一夜間滿頭華發變白絲。

戰後已近百年,他卻始終沒有再收弟子,仙門修士都道他是走不出親眼目睹愛徒身死的悲心,心有牽掛無法放下塵緣,乃至於損了道心,才遲遲不肯飛升。

如今他老人家開口要收少年為徒,眾人皆是麵麵相覷,不敢置喙。

凜天極指尖掐訣,一道柔柔的光團鑽進少年體內,他的行動遲緩下來,隨即像是被瞌睡蟲咬住了,腦袋越垂越低,最後昏死過去。

隻是蒼未名看著凜天極將少年收入了芥子囊中,微微皺眉。

他記得,在仙魔大戰最後被鬼千玦虐殺於沉日台下,曾經凜天極最為寵愛的小徒弟,也是麒麟子血脈。

*

長老們擔心的沒錯,在木屋內鬨騰的那一場,讓玄負雪受了驚,回青鬆居後便病倒了,還病得好大一場,接連兩個月都起不了身。

是以她錯過了今年的春讀,同門師兄弟姐妹都啟程去了白鷺洲,她卻隻能孤零零地躺在寬大的羅漢床上發呆。

蒼未名怕她無聊,托人送來了一些精致吃食和帶圖話本。但二師兄為人謹慎古板,送來的話本都是玄負雪早就看過、記得滾瓜爛熟的劇情,無甚新意,打發時間都嫌棄無聊。

她沒骨頭似的靠著軟墊,有一搭沒一搭地嗑靈瓜子,拆開烏行止寄來的信件。

還好這小子夠義氣,去了白鷺洲還沒有忘記她這個好姐妹,三天兩頭便有信來,洋洋灑灑一大封,記載下在凜家春讀的所見所感。

凜家開放春讀,乃是仙門中一大盛事,所有弟子都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了過去,即使不求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崇高理想,能夠親眼見識一番千年宗門的深厚底蘊、浩大氣勢,也算開了眼界,去的不虧。

烏行止來信上說,幾乎各門弟子都不想錯過這樣的新鮮事,所以這次往凜家春讀的弟子數量創下了曆年來參與春讀弟子數的最高記錄。

玄負雪扁了扁嘴,飛快地跳過一大段感歎她為什麼纏綿病榻沒能來見識白鷺洲繁華的廢話,讀到下一段的內容卻讓她揚起眉毛。

信上道,凜天極上月出了趟遠門,再回白鷺洲時身邊多了個沉默寡言的男孩。凜天極對外說是自己遊曆人間時遇見的有緣子,見對方無父無母無依無靠,便收為徒弟,讓他正式拜入了凜家,取名為凜遲。

她驟然回想起一個月前同那犬少年,也就是凜遲的最後一麵。

彼時她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喉間都是靈藥的苦味。

午後,青鬆居萬籟俱寂,隻有窗外靈雀偶爾嘰嘰喳喳,玄負雪一邊無聲詛咒那個害自己受驚患病的狗崽子,一邊伸出手摸索著從床頭案幾上放著的白瓷罐裡抓出幾顆蜜餞,丟進嘴裡。

舌尖的甘甜稍微化解了她心裡的鬱悶,正閉上眼準備午休,床邊的窗框忽然“啪啪”響了幾聲。

有人在用石子丟她的窗戶。

誰這麼大膽子?

不知道青鬆居、乃至整個弟子居裡,除了大師兄、二師兄,就屬她玄負雪算老大麼!

她披起衣裳,翻身下床,沒好氣地一把推開窗:“誰——”

她被人捂住了嘴。

窗外日頭正盛,刺得人睜不開眼,萬年青鬆枝頭上,兩隻肥嘟嘟的小雀兒一蹦一跳,繞著新搭好的巢嘰喳叫喚個不停。

玄負雪被捂住了嘴,聞到少年掌中的各種味道,泥土,雨露,墨汁,草汁,苦藥,花香,交織在一起,熏得她頭暈腦脹,神思恍惚。

她一把拽下來少年的胳膊,根本沒有分心收斂自己的力氣,白皙指尖在他小臂上掐出了幾道半青紅的指痕。

應當很疼,但沒有聽見對麵的人發出一聲抱怨。

玄負雪沒好氣地瞪著他:“凜師祖不是將你要走了麼,你怎麼會在這裡?”

少年用手指了指她。

玄負雪眉毛一挑:“來找我的?”

少年點頭。

“找我做什麼?”玄負雪抱著胳膊,如臨大敵,“你再亂來,我就喊人了啊!彆以為抱住了凜家的大腿就可以為所欲為!”

上次被他扯爛的還是最喜歡的那條綾羅流仙紗裙!

想想就氣!

少年默不作聲,從懷裡掏出一張帶著墨跡的宣紙,他一路小心嗬護著帶來,可行動間難免還是弄皺了。

玄負雪沒接那張紙,隻是瞟了一眼,念出上麵的字:“遲。什麼意思?”

字跡蒼勁有力不失風骨,絕非一般人能寫出。

難不成是凜天極寫給他的?

她倒是聽說了,那日凜師祖將人帶走以後,特地找了幾個有名望的教習先生,專門教少年習字說話,助他開蒙。

畢竟他成了凜天極的徒弟,按照輩分來說將是未來的凜家大弟子,如果還是大字不識、不通禮數,丟的可不止是他一個人的麵子。

看來一擲千金請的教書先生還算有些用處,玄負雪又斜一眼安靜捧著宣紙的少年,至少沒有一衝上來就撲人,行動舉止間也安分了不少。

發冠梳得整齊,身上也不再是破爛的青袍,他今日換上了凜家獨有的白金華袍,月白錦緞上繡著的金牡丹大顆飽滿,朵朵怒放,腰間還佩著一塊剔透碧玉佩,站在清淩淩日光下,活生生是話本裡寫的哪家富貴閒人小公子走了出來。

玄負雪又瞄一眼那張寫著“遲”字的墨跡。

哼,寫就寫罷,還特地拿給她看,做什麼?炫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