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負雪第一個念頭是:她的視力已經差的如此程度,眼前居然出幻覺了?
第二個念頭是:完了,她真把人欺負哭了?
不是罷!
她就是看這人新奇沒見過世麵,用藥瓶子逗他玩玩而已!
怎麼這麼脆弱!
玄負雪也說不清自己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反正她沒法再心安理得地逗弄對方了。
她悻悻地勾手指,正要收起藥瓶,細微的動靜卻一下子驚動了少年,他驟然出手,一巴掌將那藥瓶狠狠拍在地上。
砰——
瓶身崩裂,靈藥散落一地。
玄負雪:......
一定是方才看錯了,這麼凶殘的家夥怎麼可能像個小可憐一樣黯然神傷偷偷掉淚?!
她屈起指節,敲了兩下鐵欄杆,成功引來少年的怒目而視。
玄負雪權當沒看見:“你,傷,不行!”
觀察過少年古裡古怪的習性之後她便發覺了,這人估計壓根不會說話,也聽不懂。
也不奇怪,記憶初遇時他就是與野狗為伴,長這麼大可能根本沒有接觸過自己的同族。
生怕他聽不懂,玄負雪開始手舞足蹈,用手指他,再比劃自己的右臉,接著捂著臉頰齜牙咧嘴裝出一副疼痛的模樣,嘶嘶地抽冷氣,最後兩眼一翻、腦袋一歪裝作自己翹辮子了。
她認為自己的意思很明確了,就是反複勸告對方身上傷勢嚴重,不要不管不顧。
然而全程少年都隻是冷冷地盯著她,麵無表情。
玄負雪隻好繼續演。
“藥!”拿起地上碩果僅存的唯二藥瓶之一。
“有用!”豎起大拇指。
“你,塗了就好。”裝模作樣地在臉頰拍了幾下,然後咧嘴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沒用。
少年依舊無動於衷,甚至玄負雪疑心自己看見他嘴角翹起了一絲可疑的弧度,帶著三分譏諷三分鄙視四分嘲笑。
玄負雪:......醜角竟是我自己。
她重重哼了一聲,重新放下藥瓶。
懶得再折騰了。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她這麼努力想幫少年活下去,對方還一點不領情,自己已經仁至義儘,他一心求死也怨不得彆人。
隻是可惜二師兄的謀劃,不知何時才能找到克製魔氣的方法,重新收複無人雪原那大片失地。
……
少女來時突兀,走時也果決,揮一揮衣袖沒有帶走一片塵埃。
不知天日的囚室內再次恢複了死寂,少年疲倦地合上眼。
身上傷口疼過十日已經接近麻木,背靠著的寒鐵冰涼,他卻覺得自己胸腔內有一團烈火在熊熊燃燒。
再次睜開眼,鐵籠外不遠躺著被留下來的藥瓶。
少女臨走時可能還是希冀自己的話有用,藥瓶被放在了觸手可及的位置。
他從小在野犬群中長大,不通人言不假,可不代表他是個傻瓜。
這些天來來往往這麼多人,他猜也明白了自己如今的處境:傷得很重,命不久矣。
可他就是怨恨,正是這些身著青衣的人殺死了自己的同族,毀掉了他的自由。
吃掉他們遞來的任何食物,塗抹他們送來的任何膏藥,都隻會令他生理性地惡心,反胃。
少年懨懨地伸出手,將那瓶靈藥抓在掌心,使勁,瓷瓶破碎,鋒利的邊緣割傷皮膚,痛楚襲來,鮮血如注。
他卻彎起了嘴角。
*
玄負雪離開木屋後,馬不停蹄就去了掌刑堂找蒼未名。
“二師兄呢?我有事問他。”至少得問清楚二師兄到底打算拿犬少年怎麼辦。
偶然路過、被她一把抓住的師妹“啊”了一聲,無辜攤手:“二師兄方才還在這呢,不過現下又被主峰那邊叫去了。我聽了一嘴,好像是白鷺洲那邊來人,二師兄同諸位峰主、長老都在主峰大殿招待。”
玄負雪詫異道:“白鷺洲?凜家來人了?呦嗬,真是稀客。他們不是一貫眼高於頂瞧不上其他小門小戶麼?幾百年都不曾來往了,怎麼今天突然來人?”
師妹小聲道:“可不是!誰讓他家有個好師祖呢!聽說那位前日剛結束閉關,修為又漲了一層,怕是不日便能飛升了!”
玄負雪吸了一口氣:“嘖,竟恐怖如斯!”
師妹一說起八卦來就沒完沒了,又興奮道:“而且我聽說,這次凜家師祖也來了!三師姐你是沒瞧見方才凜家一行人到達的模樣——十六隻純白仙鶴開路,九隻白鳳引純金仙車,嘖嘖,那溢出來的靈氣差點把半個見孤峰主峰都淹咯。”
凜家坐落於極東白鷺洲,門內以白金色為尊,從門派製服到吃穿應用一應都是白金搭配。按理說仙門弟子斬妖除魔、行走紅塵多多少少都會沾染塵埃血汙,純白製服美則美矣但並不實用。可凜家人硬生生砸了不知數百萬靈石,周身以無形靈氣做護罩,隔絕一切外界汙穢。
玄負雪私下還向其他弟子吐槽過,凜家人呼吸的空氣都與彆人不同。
“如今四大仙內唯獨凜家曆史最為悠長,家學淵源深厚,財大氣粗也不奇怪。不過既然來訪這樣隆重,二師兄豈不是被絆住腿,一時半刻脫不了身?”
“三師姐可是有急事?”
玄負雪剛張嘴,又停下來,衝師妹笑了笑:“沒什麼。隻是先前師父交給我一套劍訣我練了幾日感覺沒領悟竅門,就想請教師兄。既然他沒空,那我改日再來打擾。”
二師兄沒有將犬少年安置在人來人往的刑事堂,而是專門挑選了一個人跡罕至的獨棟小屋,還特地隱藏在鬆林深處,應該就是為了防止人多口雜。
玄負雪能猜到幾分二師兄這樣做的用意。
犬少年來曆身份不明,又不善人言,戒備心極重,雖然如二師兄這樣的中立派願意留他一命,耐心教化他,可見孤峰內也有不少長老是鐵血的鷹牌,眼裡容不下沙子。
若是讓他們知曉犬少年的存在,光憑他曾經在魔族領地內生存過、還和一群野性不化的魔犬廝混這兩點,便能直接將他壓上誅仙台處刑。
要不......還是……彆管他了吧?
沒有金剛鑽就彆攬瓷器活,她也試過好言相勸了,可壓根幫不上忙呀!
玄負雪有些頭疼。
*
當夜,一輪孤月高懸。
古鬆林中萬籟俱寂,偶爾清風拂過樹梢,鬆枝交錯發出窸窣聲響。
月光照不到的黑暗樹影中,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幾個身法後就貼近了木屋正門。
玄負雪一邊唾棄鄙夷自己多管閒事,一邊借著月色尋找自己白天留下的術法印記。
上一次她臨走時在門口開了個隱蔽通道,不會驚動門上的禁製。
一道微光閃過,再睜眼,玄負雪就又見到了木屋內熟悉的場景。
同她早晨來時沒什麼變化,依舊光線昏暗,地上散落著藥瓶血跡,一片狼藉。
看來這一日內都沒有人來看望,少年雙眼緊閉,若不是胸膛還在微微起伏,玄負雪真擔心他已經死了。
她從懷裡掏出一個火折子,點燃後室內光線才略微亮堂了幾分。
玄負雪躡手躡腳地靠近鐵籠,借著火光仔細研究籠門鎖的構造。
是掌刑堂常用的虎頭鎖,玄負雪默念口訣,很快就摘下了鐵鎖。
從前她也有幾次鬨騰得狠了,被二師兄丟進刑堂地牢裡吃苦頭。不過她坐不住,自然要找法子溜出去。
坐牢這回事嘛,一回生二回熟,多進去幾次,她就摸清溜門開鎖的訣竅了。
吱呀——
玄負雪輕輕推開門。
少年依舊蜷曲在角落,沒有動靜。
失血太多昏迷,還是痛暈過去了?
玄負雪心裡犯嘀咕。
若是人真的死了,那她今晚費勁辛苦溜到這的功夫豈不是白費?
玄負雪開始解少年的衣裳。好在布料本就殘破不堪,她也懶得費心思找搭扣繩頭,直接上手簡單粗暴地扒拉下來,然後砸了一個清潔術過去。
少年露出了原本麥色的皮膚,隻有薄薄一層肌肉,但線條流暢,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
玄負雪曾經見識過這人的魯莽巨力,並不掉以輕心,替他清潔好傷口之後便拿出了靈藥,小心翼翼地敷在暴露出來的傷口上。
靈藥見效很快,原本邊緣皮肉翻卷的傷口肉眼可見地愈合了許多,暗紅發黑的肌理也重新煥發出了健康的肉粉色。
玄負雪鬆了口氣,又施法替他穿好自己帶來的乾淨新衣裳,剛準備收起靈藥,一抬頭,卻對上了一雙眼睛。
少年不知何時醒過來了,安安靜靜地望著她,麵無波瀾。
玄負雪手一抖,靈藥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一聲響。
他什麼時候醒過來的?!
醒過來以後,就這麼一直盯著自己不說話?
......玄負雪覺得心裡毛毛的。
她下意識辯白自己:“我隻是來給你上藥,你不要又發狂啊!”
少年不知聽懂了沒有,這回不像白日那樣咄咄逼人,而是安靜地像一尊塑像。
火折子上散發出淡淡的躍光,少年方才已經被清潔咒打理乾淨,又換了一身清爽門派製服,現下在跳動火苗忽明忽暗的光線下,他不聲不響,看起來居然有幾分乖巧。
玄負雪猶豫片刻,重新把其中一瓶靈藥撿起來:“我二師兄的定山河上附有他的的劍氣,傷人後會鑽入血脈割傷經脈。你想要好起來的話,除了外敷靈藥之外,還得吃一顆這個回春丸治內傷。”
她試探性地把回春丸倒在手上,慢慢遞到他麵前。
少年的目光下沉。
那枚鮮紅如血的藥丸躺在少女掌心,被皎潔如月的肌膚映襯,近乎帶上了一抹刺眼的灼熱。
少年喉間輕輕滾動了一下。
無人知曉他的掌心內還藏著一枚碎瓷片,邊緣鋒利,可以輕易割斷任何膽大包天近身之人的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