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惡犬於籠(1 / 1)

那人將頭埋在雙膝內看不清臉,身上看樣式披著的是見孤峰的弟子服。

玄負雪見過形形色色的弟子穿門派製服,唯獨沒見過眼前這人這種不講究的穿法。

原本象征清正純潔的製服東一片西一塊染上了大片汙跡,有半乾未乾的鮮紅血漬,還有拖拽出長痕的褐色痕跡。

衣袍的左袖子不知丟哪去了,現下那人抱著自己膝蓋的左膀子是光著的。下擺的邊緣也是破破爛爛,仿佛被狗啃過一般,小半還被撕成了條條縷縷。

玄負雪看得嘴角抽搐。

門派製服質量多好,居然能被撕成這幅慘樣,這人是有多大的怪力!

於是玄負雪留了個心眼,沒敢靠太近。

她拾起地上的瓷碗碎片,挑了個邊緣不那麼鋒利的,輕輕丟過去。

碎瓷片掉在那人一步遠的距離,聲音清脆。

可那個衣著破爛的人卻一動不動。

不會死了吧?

玄負雪心裡咯噔一下。

按照二師兄所說,這人被織錦網纏過全身,又不肯接受靈藥堂長老救治,隻憑一口氣吊著幾天,能活到現在都簡直是個奇跡了。

玄負雪不再抽搐,推著輪椅上前:“哎,你沒死罷?”

這人雖然衣著襤褸、邋裡邋遢的,可他身上沒有分毫魔氣。方才二師兄也說過,想留下這人問清來曆,探究避免魔氣入體的方法。無論如何,留他一命會比一個死人有用的多。

然而她剛開口,鐵籠裡的人忽地動了一下。

玄負雪眼尖地瞅見那人一雙耳朵抖了抖。

她心下突然有種莫名的既視感。

這種既視感在對方猛然抬起頭時達到了巔峰——玄負雪赫然發現眼前這人是她曾見過的!

眼前似乎驟然再次揚起了漫天冰雪,清冽凍寒的雪沫味蓋過了昏暗囚室內的血腥氣,鋪天蓋地地鑽進鼻腔。

是那晚無人雪原上同野狗群一道,莫名出現,又莫名消失的少年。

玄負雪僵在了原地。

她幾乎要認不出眼前的少年了。

上次她剛剛從魔虎魔爪下逃脫,剛出虎穴又入“狼”口,被這人壓在雪地裡翻滾了好幾圈,狼狽不堪。

如今攻受之勢調換,少年一身臟汙,雙手雙腳都被鐵鏈緊緊束縛,蜷縮在半人高的寒鐵籠子內。

自玄負雪出聲後,少年便一直盯著她。

他看起來的確傷勢很重,破破爛爛的衣裳包裹不下他全身,露出的胳膊、小腿和胸口都掛了彩,大大小小的淤青紅腫疊加,慘不忍睹。

想必他並不願意被一群陌生人強行帶離自己的族群,當初見孤峰捕捉他時經曆了一番惡戰。他的右臉頰還劃破了一道半掌長、深可見骨的傷口。

玄負雪眯眼勉強辨認了一下,從傷口的走勢來看,出劍者劍風平穩忠正,隻求克敵而不過多折磨,應當是二師兄的佩劍定山河所傷。

玄負雪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臉:“你臉上的傷,再不抹藥,就真的要落疤毀容了。”

不是大發善心慈悲心腸,但她也沒有能夠安心坐視一個青蔥少年被毀去相貌的惡趣味。

那少年眼睛一眨不眨,隻是呆呆地盯著她。

玄負雪被他看得發毛。

她來這裡本就是為了滿足好奇心,現下看清了這座囚室內的真麵目,本應該立刻離開。

可不知怎麼的,她就是邁不開腿。

輪椅遲緩著,向前滾動了半圈。

玄負雪謹慎地停在距離鐵籠欄杆半步遠的距離。這個距離她近可以看清少年的一舉一動,退可以立刻奪門而出。

她素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最初乍見之下的震驚後,很快找回自己平常慣用的腔調:“你怎麼不說話?該不會是個啞巴?”

少年似乎沒聽懂她在說什麼,眼中先是露出幾分茫然,可語言不通不妨礙他辨認他人說話的語氣。

他從玄負雪輕飄飄的口氣中,敏銳地察覺出“啞巴”並不是什麼好詞。

於是他猛不丁朝玄負雪撲了過去。

鐵鏈死死拽住了他的腳腕,少年一頭撞向了鐵欄杆,整座鐵籠被大力撞擊得搖晃起來。

玄負雪嚇了一跳:這家夥腦袋是精鋼做的麼?都不會疼嗎?

少年不甘心被這座人造巨物所桎梏,乾脆用力發狠咬上了鐵欄杆,竟是試圖直接將鐵柱咬斷。

玄負雪看得牙口發酸,忍不住“誒誒誒”地叫起來:“彆咬了,二師兄既然要關你,肯定找的是最好的寒鐵鍛造鐵籠,你咬也白費力氣。”

少年鬆開口。

玄負雪挑眉:這麼聽話的?

下一刻,他又猛地往前一躥,從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咆哮。

玄負雪:......

看起來是把怒氣發泄對象從鐵籠轉向她了。

可她現在不會輕易被對方嚇倒了。

上次是在人不生地不熟的冰天雪地裡,她獨自對抗龐然大物的魔獸,群狼環伺,孤立無援。

現在是在見孤峰內,麵對一個行動不便的囚犯,她有什麼可畏懼的?

玄負雪思緒飛轉,定下心神,不退反進,笑眯眯地打量了一番眼前人無能狂怒的模樣。

少年奮力咬了半天鐵欄,最後耗儘了力氣,眼前一黑,縱然有萬分不甘心,手腳卻還是軟綿綿地落了下去。

玄負雪這才開口:“你真的不會說話?”

少年倚靠鐵欄,胸膛起伏,喘著粗氣,臉上滿是血汙,偶爾露出來的一片臉頰皮膚不知是因為怒意還是精疲力竭,有些泛紅。

他靠著休息了片刻,對玄負雪的問話置若罔聞,又慢慢爬回了自己原先蜷縮的那個小角落。

那道慢慢挪動的背影居然生生令人看出了一份蕭瑟落魄,頗有種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意味。

玄負雪心裡將初遇少年時對方意氣風發的模樣同如今作對比,再硬的心腸也於心不忍了:“算了算了,你不理我也行。喏,這藥你先自己抹上,總可以罷?”

萬一真把人熬死了,她就得愧疚得半夜驚坐起。

少年抱著膝蓋,小半張臉都埋在交叉的臂彎內,隻露出一雙明亮得近乎銳利的眼睛。

被那雙清亮如水的眼睛望著,玄負雪莫名地產生了一種自己是在虐待小動物的強烈錯覺。

地上還倒著幾個沒開封的靈藥,估計先前的藥堂弟子使出了渾身解數都沒能讓少年敷藥,便灰心喪氣地把藥隨手留在這裡。

玄負雪伸手掐訣,將地上擺著藥瓶子用氣流托起送進鐵籠。

玄負雪心道還是不要靠他太近。

倒不是因為害怕他,反而是擔心少年抗拒自己接近,再折騰一番又把傷口弄裂開了,她可就真成殺人凶手了!

少年瞪大眼睛,看著那道憑空而起的碧玉瓶子穩穩當當地朝自己而來,然後停在自己鼻尖前麵。

他渾身緊繃,大氣不敢出,臉都憋紅,手足僵硬,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藥瓶。

玄負雪死死咬住後槽牙。

她差點笑出聲。

怎麼會有人看個普通藥瓶都看成鬥雞眼了啊!

少年對玄負雪的忍笑一無所知,依舊對著細頸瓶子如臨大敵。

無人雪原上生活著諸多會飛的禽類或昆蟲,因為被魔氣沾染,有些鳥長出了三個腦袋,有些魔蝶衍生出了帶著尖銳細牙的口器。反正雪原上無人居住沒人看,生靈們都長得都挺隨心所欲的。

可少年還是第一次看見沒有翅膀也能飛的東西。

他幾乎著迷似的看著眼前的藥瓶。

放在身側的手指開始蠢蠢欲動,他舔了一下乾燥開裂的嘴唇,有點想要伸手捉住眼前這個奇怪靈物。

他就像一隻迷了路,偶然闖入花田的小獸,對著從未見過的新奇芬芳不知所措起來。

藥瓶忽地旋轉,隨即往前一湊。

沁涼光滑的瓶身貼上了他的眉心,好似雪原上落下的第一枚初雪。

少年怔怔地眨了一下眼眼睛,對上了遠處捂嘴偷笑的少女的視線。

仿佛突然從一場溫馨幻夢中蘇醒,少年的神色驟然冷了下來。

這裡不是他習慣奔跑的雪原。

冰冷的現實如同沉重的鐵山,朝他重重砸下來。

沒有清冽潔淨的雪花落滿他和同族的皮毛,渴了不能低頭刨地飲雪,餓了不能追逐魔兔咬食血肉,冷了不能和其他族犬蜷縮在一塊用彼此的身軀相互取暖,跑累了也不能隨地打個滾,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望著繁星滿天。

少年不再看玄負雪。

他揚起脖頸,映入眼簾的隻有掛滿灰塵的交錯木質橫梁。

橫梁木是死的,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異味,不像雪原上野蠻生長的古鬆林,每當凜冽北風呼嘯而過時,整片鬆林都會嘩嘩作響,仿若情人之間在脈脈低語。

這間囚室裡的一切都是死的。

死掉的橫梁木,死掉的寒鐵,死掉的氣息......連他也快半死不活了。

被那群青衣仙門弟子包圍時,他正在追逐一隻蹦蹦跳跳的魔雀。

雪原中生存殘酷,物競天擇隻有大型猛禽獸類才能存活,也不知道這隻魔雀是怎麼從凶獸口下苟活至今的,活得還挺滋潤,長得圓頭圓腦圓眼睛,毛皮水滑,叫聲明亮清脆,小小的腦袋閒不住似的轉來轉去。

他一見到這隻麻雀,就想起了那日被他按倒在地的少女。

那時她也是像隻小麻雀,睜著圓圓的黑眼睛,腦袋不安分地轉動掙紮。

掌心裡攏著她,就像攏著一顆鮮活跳動的心臟。

砰,砰,砰。

他過分想要捉住這隻麻雀,以至於遺漏了身後不同尋常的風聲。

等到落入捕獸的陷阱時,他再想脫身就來不及了。

自己被織錦網切割成一道道血痕尚可忍受,可他還要眼睜睜看著與自己同吃同住、曾經彼此舔舐傷口的魔犬一個接一個地衝上前來想要咬開仙網拯救自己,直到咬得滿嘴鮮血淋漓,直到尖銳犬齒都被磨成碎片。

渾身的血液都凝成了熾熱的岩漿,在每一根血管中橫衝直撞,直到將他的心臟焚燒成灰燼。

……

玄負雪的笑容漸漸收斂。

昏暗囚室中,隻有幾縷陽光從釘死的門扉中漏下,堪堪照亮方寸之地。

鐵籠裡,跪坐的少年倔強地昂著頭,腕足上掛著沉重而鏽跡斑斑的鐵索。

他眼裡亮晶晶的。

玄負雪咬唇。

她分明看見,一行清亮的水跡從少年的臉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