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負雪在原地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抑製不住好奇心。
俗話說好奇心害死貓,可她又不是貓!
何況這是在見孤峰,自己的親師門,能出什麼大事?
她隻是去瞅一眼,絕對不乾多餘的事!
內心再三告誡自己之後,玄負雪悄咪咪地循聲前行,越往鬆林深處,都是萬年古鬆,樹乾粗壯樹冠遮天蔽日,林中光線也越來越暗。
兀然,林中出現了一間灰撲撲的木屋。
靠近木屋,那道鎖鏈碰撞還有壓抑著的犬吠聲就更明顯了。
隻是犬吠更清晰了以後,玄負雪還能無師自通地分辨出其中蘊含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就好像一隻淋了雨又受傷的小狗,被捕獸夾咬住了後腿,動彈不得卻不甘輕易死去,隻好蜷縮在陷阱旁邊小聲嗚咽。
玄負雪為自己腦中沒來由浮現出的這幅畫麵短笑了一聲。
她沒打算大喇喇地直接破門而入,而是繞著木屋逛了一圈。
木屋整體有些落敗,看得出來平日裡進出來往的人不多。門窗緊閉,奇怪的是關窗的方式,不是從裡麵插鎖,而是從外麵粗暴地釘上了交叉的兩根木條,還貼了幾個防止被撞開的符咒。
仿佛是要防止被關在屋子裡的東西撞開窗戶逃出來一般。
玄負雪的好奇心更濃了,她重新繞到正門前,正要伸手把正門的禁製符咒撕下來,忽然背後傳來兩道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玄負雪一個閃身,躲進了屋旁的古鬆後。
來人身著熟悉的青綠門派製服,從頭到腳每一根發絲都打理得清清楚楚一絲不苟,連行動時每次袍角揚起在落下的幅度都幾乎分毫不差,整個人就是行走的標尺模板本身。
蒼未名扭頭朝身後跟隨的弟子低聲道:“最近看緊點,沒有人誤闖進這裡來罷?”
弟子道:“回二師兄,我們在門窗邊都下了緊箍咒,若有人觸碰便會示警。”
玄負雪躲在樹後,眨巴眼:幸好她方才沒撬門,不然又要被蒼未名抓現行了!
不過這地方古古怪怪的,二師兄來這做什麼?
弟子歎了口氣:“隻是......將他拘禁在此處實在有違天理綱常,我看著實在於心不忍。他自己似乎也抗拒得很,我們每日清晨來給他送吃食,隔日再看那些清水靈饢都分毫未動。加之傷重未愈......弟子是怕他再這樣,撐不下去三日。”
蒼未名眉頭緊鎖:“半月前受的傷,現下都沒好?”
弟子頷首:“那日我們雖然占了先機,設下埋伏擊潰了大半魔犬,成功將人活捉回來,可他即使被織銀網裹挾全身都兀自掙紮不休,我們怕稍一鬆懈人就放跑了,所以不敢放鬆力度......可能傷的確實有些重了。”
一旁,玄負雪聽得揚起眉毛。
織銀網是見孤峰的傳家法器之一,是某位上古大能師祖隕落後以血脈化形留下的好東西,成網的銀絲根根細如毛發,遠看如雲似霧,光華流轉。
世間聖靈萬物,隻要被織銀網捕獲,就絕無逃脫可能,反而越掙紮纏的越緊。早前有個魔頭被織銀網纏上還偏不信邪,到最後活活被絞成了肉泥。
她開始心疼這位被織銀網纏住的朋友了,估計現下正痛得生不如死呢。
玄負雪摸著下巴,心中思緒飛轉。
首先,都痛成這樣了,那家夥卻最多隻是低聲嗚咽,沒有痛哭嚎叫、發瘋發狂,心性堅韌可見一斑。
其次,被織銀網束縛了至少半月卻仍未鮮血流儘而死,說明他或她體格不錯,生命力還挺頑強。
正思索間,蒼未名又開口了:“我不是吩咐過要為他上藥?”
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悅,弟子低下頭:“是,我們按照二師兄您的吩咐,一將人帶回來後便找了藥堂弟子來為他療傷。可半途中那犬少年不知怎麼居然從麻沸散的藥效中掙紮著醒了過來,甚至險些咬傷喂藥的藥堂弟子。弟子們無法,隻能暫時再將人壓製住了。”
弟子一邊說著,眼前似乎又浮現起那日驚險的場麵。
原本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血淋淋的少年突然暴起,宛如午夜噩夢再現,凶獸一般林長老。
弟子拿了湯碗準備給他喂藥,下一刻隻覺手腕劇痛,白瓷碗驟然墜地,碎成齏粉。
幸虧眾人反應及時將那血人一把扯開。
可饒是如此,倒黴的喂藥弟子的手腕也被活生生咬下了一塊皮肉。
而那生啖人肉的少年滿臉是血,隻有兩顆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極黑。
分明才傷了人,他的目光卻極為清澈。
沒有怨恨,沒有憤怒,沒有愧疚,更沒有絲毫不安。
有的隻是單純的專注。
似乎在他眼裡,任何凶殘的暴行都隻是他習以為常的日常。
弟子打了個哆嗦,才繼續道:“二師兄,我們究竟為何要留著這個......家夥?”
非人非獸,冥頑不靈。
蒼未名瞥了他一眼,語氣緩和下來:“我知道,他傷了好幾個門內弟子,你們心中不甘。”
弟子低著腦袋,沒吭聲。
蒼未名道:“但他是我們在北境無人雪原發現的第一個活人。你我都知道,無人雪原是魔族巢穴,魔獸遍地出沒。偏偏環境惡劣如此,他卻還能存活。更重要的是,北境外魔氣肆虐,可他身上卻沒有絲毫被魔氣感染會入魔的傾向。”
生活在魔氣濃鬱的無人雪原,居然還沒被同化?
如果說玄負雪先前隻是過於無聊想找點樂子做,可這下是真的對木屋裡的不知名來客感興趣了。
春讀時,傳授功法的長老偶然提過一嘴,關於這世間魔氣的產生緣由眾說紛紜。
有人道是因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凡人總會因生老病死命途坎坷不由人而心生怨念,怨氣深重積聚不散便誘生了魔。
也有修士認為是修行者心智不堅,黑白正反本就相隨相伴而生,修行不得法滋生心魔便由仙術轉為了魔修,原本儲存在靈府內的靈氣便成了魔氣。
但毫無疑問的是,任何生靈在魔氣充足的地方待久了都會受到感染,輕者影響心智,變得暴虐嗜殺,重者乾脆衍化成魔,成了食人吮血的怪物。
就連仙門弟子也不敢在魔氣濃鬱的地方久呆。見孤峰每年冬天組織巡獵以十日為期,到期無論收獲如何都必須全員返回。
這是無數師門先祖以生命為代價換回的教訓,超過十日之期,冬獵隊伍中就會陸續出現被魔氣感染的弟子。
這也是為何仙門明知無人雪原群魔聚集,卻遲遲未能果決出手徹底將群魔一網打儘的原因。
弟子聽了蒼未名一番解釋,仍有些不服:“我知道長老們還有二師兄你是想研究他不受魔氣侵襲的原因,好讓我們以後冬獵時間能持續的更久,說不定還能深入無人雪原滅了那幫妖魔鬼怪。可這法子也得行得通才行啊!”
“且不說他現下傷重,一日內清醒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時辰。就算醒過來,可他連人話都不會說!”
“簡直就是個披著人皮的小畜生!”弟子悻悻一撇嘴,最後斬釘截鐵下了定論。
蒼未名厲聲警告:“慎語。”
“口吐汙言穢語,違反門規第一十八條。待會自行回掌刑堂領罰罷。”
弟子:......
等弟子灰溜溜離開之後,蒼未名才抬腳進了關押人的木屋。
玄負雪在他進門時特地留了個心眼,捏了個障眼法,將自己縮成一片鬆葉,又吹起一陣清風,飄飄蕩蕩地跟在蒼未名身後,進了屋子。
一進門,她就忍不住皺起鼻子。
血腥味太重了。
剛才弟子說的不假,確實有藥堂的弟子來送過藥,濃重的血腥味裡還夾雜著少許苦澀的藥香。
但顯然這份送藥的恩情並不被領情,玄負雪略微一掃,便瞧見了地下好幾個被打翻、摔碎、豁口的瓷碗,藥汁撒了一地。
“若你並非勾結魔族,我們無意傷你。”蒼未名開口了,“之所以將你捆起,也隻是擔心你暴起傷人。”
怕被二師兄發覺,玄負雪進屋後隻敢虛虛貼在牆根,離屋中央還有三四步遠的距離。
從她的角度,隻能看見二師兄萬年不變的板正背影,以及聽著他波瀾不驚的腔調。
“這是療傷丹藥,若你想通了,我明日會再讓藥堂的弟子過來。”
頓了一刻,又道:“將你關在此處也並非我本意,隻是如今妖魔肆虐,人間倉惶。一日不將諸魔除儘,一日便有人因之傷死,我等修仙當以匡扶天下、救死扶傷為己任。望君亦能以大義為重,無拘小節,與我見孤峰齊心協力,為正道同袍。”
這一番話鄭重有聲,可回答他的卻是屋內落針可聞的沉默。
蒼未名微微歎了一口氣,放下一瓶丹藥,出門時臉有鬱色。
玄負雪看著他走遠,才搖了搖頭。
她這個二師兄真是古板不知變通,把話說得那麼冠冕堂皇有什麼用處?咬文嚼字聽得牙酸。
而且,人還被他們鎖著呢。
不知道屋子裡的這位怎麼想,反正,若是有人將玄負雪關在這樣暗無天日、陰森恐怖的小屋子裡,還拿織銀網刺傷自己、用鐵鏈捆著自己,管對方嘴皮子磨破了,她也要跟那人拚命!
這麼想著,她重新化成人形,抬眼望去,卻是一怔。
屋內放置著一座寒鐵製成的方正囚籠,鐵籠一角蜷縮著一塊破布。
她推著輪椅上前,赫然發覺那塊破布其實是個抱成一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