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遲話音落下,整個百花殿內空氣都仿佛凝滯了。
玄負雪活見鬼似的看著他。
凜遲維持著那個略微偏頭,歪著腦袋的姿勢,不悅地看著她:“怎麼,不肯?”
玄負雪睜大眼睛,突然用手使勁一捏凜遲的臉頰。
凜遲:......
在凜遲拍開之前,玄負雪飛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你疼不疼?”
凜遲鬆開她,坐直身子,眯起眼睛:“孤看你是根本不想解開捆仙鎖!”
這女人真是活膩了找死!
幾次三番對他動手動腳,毫無尊敬可言!
若不是留著她還有幾分用處、希冀從她嘴裡挖出和自己過去相關經曆,他早就捏死她如同捏死一隻螻蟻!
他這邊掐著手指骨咯咯作響,那廂玄負雪卻更詫異了,嘀嘀咕咕:“疼就對了呀!我不是在做夢......難道我聽錯了?喂,凜遲你把你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凜遲沉默了片刻,乾脆掀袍起身。
見他要走,玄負雪撲了上去拽住他的繡金龍紋墨綢袍子,凜遲冷冷的斜睨過來。
不得不承認,人靠金裝馬靠鞍,饒是凜遲這樣冰山死人臉的模樣,配上這身華貴精致的裝扮,都顯出一份倜儻風流來。
“你彆急嘛,我是真心要求你!”玄負雪死死攥著他的袍角不鬆手,猶豫片刻,才道:“但是你能不能換一個要求?”
讓她舔一個成年、男人的脖子!
士可殺不可辱!
乾脆殺了她算了!
凜遲卻道:“孤不過讓你幫忙療傷,你便如此抗拒,何談真心!?”
還在做激烈心理鬥爭的玄負雪怔了一下,才反問:“療傷?”
舔脖子算哪門子療傷?
凜遲不答,隻是冷冷瞧著她。
玄負雪同他對視。
靈光一閃,她竟奇異般地領會了這人的意思——小貓小狗受傷了可不就是要舔毛療傷麼!
這狗崽子,被從野狗窩裡救出來這麼多年,居然還是死性不改!
玄負雪欲言又止,半晌,才訥訥道:“凜遲,你如今修為已經差到連一道小撓傷都不能自行療愈了?”
凜遲道:“孤自然可以,但若是這樣,豈不是便宜了你?天下豈有這等好事!”
玄負雪:.....
行罷,她瞧出來了,這人大半夜不休息,就是要來著折騰自己了。
“療傷可以,但得換個方式。”
玄負雪鬆開他的袍角,重新盤腿坐好:“你不嫌棄我還膈應呢。何況我的口涎又不是什麼靈丹妙藥,就算我把你舔出花來,哈喇子弄你一臉,你這傷也好不了。”
凜遲道:“你不願意?”
玄負雪在床枕邊找了一會,掏出一個藥瓶。
先前青兒見她被捆仙鎖束縛,擔心她雙腕會擦傷紅腫,便去找魔醫討要了化瘀散,以備不時之需,誰曾想如今真用上了。
她拔開瓶塞,朝他招手:“過來。”
凜遲居然有些遲疑。
少女小臉瑩白,長發披散,懶洋洋地盤腿坐在繡龍雕鳳的錦繡帳中。
她身量嬌小,骨骼纖巧,鬆鬆垮垮地套著一身絳紫配金牡丹紋的外袍,隻露出一截修長的白皙脖頸,以及其下單薄精致的鎖骨。
她還衝他微微一笑,一刹那仿佛燈下豔鬼化形,招手喚他過去。
凜遲在原地踟躇了好半晌,才默不作聲上前。
冰涼的化瘀散貼上血脈溫熱跳動的脖頸,靈藥黏膩的觸感中間或夾雜著某種奇詭而令人戰栗的癢意。
少女圓潤微熱的指尖時不時輕輕拂過他裸露的傷口,帶來一陣輕微的刺痛。
因為離得近了,她似有若無的呼吸噴薄在他頸側,凜遲立時繃緊後背,屏住呼吸。
若是玄負雪能分心低眸瞧一瞧,便能看見這位生殺無羈、狠厲果決的修羅魔尊雙手攥拳,還帶著幾道淺淺傷疤的手背上甚至蹦出了青筋。
“好了。”玄負雪仔細抹下最後一片化瘀散,確保所有傷口都得到了照料,才拍拍手,蓋上藥瓶。
凜遲從開始上藥起,便低下腦袋沉默著,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石刻雕像。
玄負雪收好藥瓶,見他還是那副僵硬模樣,乾脆上手推了他一把:“喂!”
下一刻,她猝不及防對上了一雙帶著猩紅血絲的雙眼。
玄負雪一個激靈,忙不迭後退。
不是罷,她就塗個藥而已!哪裡又惹到這尊大佛了?!
“凜遲我警告你啊,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雖然你不是什麼君子,但好歹堂堂魔尊也得要點臉麵是不是!你方才答應過的事不能不算數!”
她都這樣委曲求全替他上藥了,總該給她解開捆仙鎖了罷!
凜遲的呼吸似乎有些粗重,眼中如暴雨欲來前的墨雲翻湧成山。
嘩啦——
捆仙鎖掉下。
玄負雪帶著三分不可置信、三分意外和四分驚喜,眨了眨眼睛,旋即飛快地伸腳將捆仙鎖一掃踢到地上。
對她這幅得了幾分顏色就要開染坊的小性子,凜遲隻回以略一勾唇。
他重新收拾好了心情,漫不經心地整理好衣袍下擺,才道:“這次解開捆仙鎖,下次不許再一見我就喊打喊殺。”
玄負雪假笑頷首。
她又不傻,硬碰硬試了兩次就夠了,明知是失敗何必還要用雞蛋碰石頭?
凜遲是不能不殺的,隻是得采取點迂回策略,不能硬來。
她可是記仇得很!
玄負雪揉了揉被捆仙鎖綁得有些僵硬的手腕,嘀嘀咕咕:“不過,我不殺你很簡單,可若是有人要害我,我總不能不自保罷。”
凜遲看著她衝自己擠眼睛,心知這個“某人”應當指的就是自己。
他淡淡道:“隻要有孤在,這酆都之內就沒人能害得了你。”
玄負雪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喲,那不知道先前是誰在見孤峰後山禁地,用斷罪捅了我一劍!”
凜遲的手指痙攣般蜷縮了一下。
還未等他開口,魔宮外傳來一連串腳步聲,宮侍稟報:“尊上,前線軍報,仙門聯軍偷襲我軍大營,請尊上回防指示。”
凜遲默然片刻,才掀袍起身往外走。
推開殿門,他被乍然亮起的天光刺得眯了眼睛。
原來不知何時已是旭日破曉,朱紅如血的連綿宮牆上披蓋燦金琉璃瓦,極東初一輪璨然朝陽升起,天際淡薄浮雲皆是沾染霞色,瑰麗無邊。
凜遲無視了麵前匍匐的宮侍,煢然立在明媚的晨光之中。
他突然轉身,大步流星行到一堆錦繡的床榻之前。
在玄負雪一臉迷茫中,他拽住她的胳膊,低聲道:“或許我曾傷過你......”
“可那絕非我本意。”
燦金的陽光溶在他眼裡,青年的雙眸仿佛半透琉璃一般熠熠生輝。
他們離得極近,以至於玄負雪能清晰地看見男人背光顯得通紅、薄薄一片的耳朵,濃長陰翳而微顫的眼睫,以及眼尾那一抹欲哭欲媚的紅痕。
他現在看起來……甚至像在不安。
不安,害怕她會不理他,不信他,怨恨他。
依稀間,她似乎在如今的魔尊身上尋到了彼時見孤峰上孤注一擲、生人勿近的犬少年的影子。
玄負雪端詳了好一會,才緩而鄭重地抽出手:“魔尊還不出發麼?再耽誤下去,小心貽誤戰機。”
凜遲一怔:“你不信我?”
玄負雪道:“我隻信我親眼所見。”
......
最後,凜遲轉身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
半夜被人擾了清夢,白日便覺得困得不行。
玄負雪喝完青兒送的早膳,就揮手讓她下去了,留自己在百花殿內補覺。
睡得昏昏沉沉,舊夢來襲。
那是遭遇魔虎襲擊冬獵之後的事情了。
因為私自出營,還差點遇險,玄負雪遭遇魔虎群後的當晚便被師父蒼以朗一隻靈鴿訓書叫回了見孤峰。
同理的還有烏行止,蒼以朗根本沒有因為是自家親侄兒而多照料三分,直接傳訊給了千尋雲嶺。
烏晚燭聽說自己這不成器的好大兒誘拐見孤峰峰主的關門弟子、還險些雙雙折在魔獸爪下,氣得恨不得當天就從三千裡外禦劍飛奔過來狠狠打他一棍。
無奈千尋雲嶺事務繁多,她才作罷,隻委托了彆人來看著烏行止,還寫了一封長長的斥責書,上麵施加了術法,一拆開便蹦出個靈光塑形的小人,拿著長棍追著烏行止打屁股,非要打夠二百五十下才肯停。
一個跑一個追,鬨得整個見孤峰上下級雞犬不寧。
玄負雪因為根骨弱,被免了肉刑,但關門禁足也是少不了的。
她懶洋洋地趴在雕花窗欞邊,歪著腦袋看床前青鬆上兩隻相互追逐嬉戲打鬨的雛鳥。
北地常年冰雪,一年四季變化亦不分明。
終年苦寒之下大多數靈植都不喜在此生長,唯有常青的鬆柏處處可見,以及每逢北地之春有冒頭的靈鳥靈獸,間或在一片青白中倏忽而過。
她被禁足的這一帶是見孤峰的弟子居,內門弟子都住在此處,其中峰主的嫡傳弟子占據了最中央、靈氣最濃鬱的一個院子,名喚青鬆居。
這一任的見孤峰由她師父蒼以朗執首,峰主門下除了玄負雪之外還收了兩個弟子:大師兄蒼知白,二師兄蒼未名。
兩位師兄都較她年長,二師兄蒼未名整日忙於門內事務,大師兄是個修煉狂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三百六十日都在閉關。
是以偌大一個青鬆居,現下除了她之外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前幾日烏行止行動自如時,還會一邊躲著靈塑小人的追殺,一邊抽空來她窗下陪她說幾句話解個悶。
結果沒過多久,他陰溝裡翻船,在同玄負雪插科打諢時一個沒留神狠狠挨了背後靈塑小人的一棍,當下被打得嗷嗷直叫。第二天便托人來傳訊,道是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下肢疼痛再也起不來,囑托她勿要忘了自己雲雲。
信紙上還裝模作樣撒了幾滴可疑水跡,信封內還風騷地夾雜著幾奪豔麗乾花。
當然,玄負雪一目十行地看完信,隨手就不知丟哪去了。
她壓根不擔心。
再怎樣,烏行止也是晚燭姨的親生子,門中掌刑弟子下手有分寸,左右打不死人。
鬆枝上雛鳥嘰嘰喳喳叫了一揮,開始交頸梳理羽毛。
玄負雪也懶散地換了一隻手托著下巴,正無聊間,突然瞥見青鬆居外奔進了一個小弟子,麵色慌張。
“三、三師姐不好啦!快、快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