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想,臉色就越難看,落在一眾下人的視線中,便是尊上勃然大怒,鍘刀已經架在了所有人的脖子上。
要知道上次尊上血洗酆都,死人漫出來的鮮血足足可以淹沒他的腳脖子。
青兒跪在地上,腦袋磕著冰涼的墨紋石板,抖如篩糠。
她已經快哭了。
怎會如此?!
她分明記得,尊上進殿前還是常態,雖然尊上一貫喜怒不形於色,可他們這些多年服侍上麵、琢磨揣測過主子心思千百遍的人都知道,尊上他老人家沒有表情便是最好的表情。
畢竟,如果凜遲笑了,那他其實是想殺人。
如果凜遲怒了,那他當然還是要殺人。
臨入宮時尊上雖然看起來麵無表情,可青兒愣是從他較平日更為急促的步伐、更沉悶的寡言裡敏銳嗅出了一絲期待。
她想,尊上應當也是很想見夫人的罷。
可青兒方才跪下時,震驚地瞧見他脖頸處一道長長殷紅血痕,那模樣,分明是被女人的指甲撓的!
這是同夫人吵架了?
青兒內心叫苦不迭,正當她終於忍不住眼淚的時候,下人來報:“尊上!先前被擊退的仙門弟子重新聚集,又來叫陣了!”
來的是個魔將,單膝跪在凜遲麵前,壓低聲音:“凜思遙聯合了千尋雲嶺烏晚燭、見孤峰並其他林總共百來仙門,重新選了首將,重新包圍了我們奪回的戮武門。”
一片死寂。
仿佛過了千萬年,青兒突然被身邊小宮女扶了一把,有人小聲道:“青兒姐姐,尊上走了。”
青兒這才雙腿發軟地跪在地上,呆了片刻,又連滾帶爬地爬起來,敲響殿門,顫聲道:“夫人?”
百花殿內。
玄負雪正在第三十二次試圖聚集靈氣破鎖,並第四十六次用牙齒把鐵鏈咬開,聽見這一聲哭哭啼啼的“夫人”,登時給怔住了。
好一會,她才想起來自己現下似乎是凜遲這家夥的夫人。
一想到這她就情不自禁渾身打哆嗦。
凜遲是最知道怎麼惡心她的。
還有什麼比和自己相看兩厭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宿敵捆在一起、還要被天底下所有人用一種詭異的姨母笑說“啊你好愛他”的表情指指點點更生不如死?
玄負雪忍著惡寒,沒吭聲。
她一丁點也不想當這勞什子凜夫人。
但青兒沒聽見裡頭動靜,心裡更慌了。
方才尊上進門之後有好一會安靜,他們這些下人守在宮門外都不敢吱聲,有性子急的剛想敲門問問裡頭是否需要侍奉,隨即便聽見了裡頭“嘎吱嘎吱”、愈演愈烈的搖木聲。
那下人便麵紅心跳地自覺退下去了。
那時候都不都和好了,怎麼如今又......?
青兒擦乾了淚,正好傳膳的小宮女來了,她便接過了膳盒,決定進去看看:“夫人,奴婢青兒,來送晚膳了。”
她輕手輕腳地推開宮殿門,一邊向裡走,一邊為這滿地的狼藉暗自心驚:天蠶軟枕被人隨意丟到了地上,綢被破了一般露出裡頭白花花的靈棉絮,床幔被撕裂了一半、剩下一半掛在沉香烏木架上搖搖欲墜。
至於靠在床頭的虛弱不已夫人,那更淒慘了——雙手雙腳被鐵索捆著(生怕她暴起殺人),長發淩亂(打架撓亂的),眼圈發紅(氣的),呼吸急促(踢人累的),唇邊紅腫似乎還破了一塊油皮(咬捆仙鎖使勁太大咬著了自己)......
總而言之,青兒登時便紅了眼眶,快步上前,“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拽著袖子抽噎:“夫人您受苦了。”
玄負雪:......
她記起來這是自己從食人魔手下救下來的小宮女,但是她好端端地哭什麼?
自己不過就是和凜遲打了一架,又不是死了!
而且她打架還沒輸!
玄負雪一頭霧水看著青兒低頭啜泣,半晌,才試探著道:“凜、你們尊上讓你來的?”
即使這宮女看起來對自己關懷備至,但誰知道是不是凜遲派來戲弄她的假象?
青兒邊哭邊搖頭:“夫人您疼不疼?”
夫人從魔爪下救她一命,她現下是真心實意地將玄負雪視為救命恩人,恨不得肝腦塗地好好回報玄負雪。
“你先彆哭。”玄負雪放緩了聲調,“那個,或許,你能不能先把我手腳上的鐵索解開?”
青兒打了個哭嗝:“這是尊上親手設的捆仙鎖,尊上法力高深,我打不開......”
倒也在意料之內。
玄負雪沒氣餒,轉而又道:“那你先扶我坐起來。對了,有吃的麼?”
方才同凜遲又打又踢,也不知是精力消耗過多或是情緒得到了發泄,總之她現下出奇的情緒穩定,甚至還有點餓。
吞了幾口青兒喂來的靈粥,玄負雪心道既來之則安之罷,吃飽了才有力氣殺人。
玄負雪:“你們尊上,現在去哪了?”
被她氣了一遭,該不會魔氣攻心,回去想法子準備折磨她罷!
青兒眼圈微紅:“仙門圍攻,尊上去戮武門了。”
青兒一邊抹淚,一邊想:尊上這樣對待夫人,夫人還毫不計較、一恢複便想著尊上去向,真是慈悲心腸......
兩人各懷鬼胎,雞同鴨講,倒也出奇的和諧。
“仙門來人了?”玄負雪內心微微一動,“都是哪些門派來的人?”
她方才被凜遲氣得氣血上湧,如今稍微冷靜幾分,便開始認真思索自己的處境來。
若是她能從這宮中逃出去......不,如今凜遲似乎因為入魔而與仙門交戰,她若是能聯係上仙門弟子,來個裡應外合,還愁殺不了凜遲?
玄負雪才不當落荒而逃的懦夫,害過她的人,她一定會報複回來!
不過,雖然不曉得凜遲為何將她囚禁在此,但無論前世還是重生後僅憑自己一人都殺不了他。
玄負雪很不願承認這一點,然而凜遲入魔之後的修為比之自己前世記憶當中顯然更高了不知多少。
方才她在床上襲擊便是試探深淺。得出的結果更讓她確信,自己若身體康健或許還能拚死一戰,可現下自己靈府受損、雙腿有疾,還被捆仙鎖束縛,隻靠蠻力搏殺甚至都不能闖入入魔的凜遲近身。
憑她單打獨鬥自然無望,可若是有仙門輔助,那便不一樣了。
青兒想了好一會,才小聲道:“好像四大仙門裡來了三個,除了桃花三十六陂之外都派各派仙首來了,還聚集了其它小宗門,又重新把戮武門給圍了。”
玄負雪不自覺就帶了喜意:“這麼多人?”
蒼家也來了,那她更得想法聯係上師門,也不知大師兄還有師父他老人家是否還安康......想到這裡,她突然鼻頭一酸。
“夫人彆擔心。”青兒見她眼眶發紅,還以為她是憂慮前線戰況,連忙安慰道,“尊上神功無敵,即使四大仙門全來了,他肯定也不怕!夫人莫要傷心哭壞了身子,若是尊上知道了,他在軍中肯定也無法安心作戰啊。”
玄負雪的悲意被瞬間衝散,一扯嘴角,“哼”了一聲。
生怕玄負雪不信,青兒又急忙道:“而且戮武門在魔宮外、酆都東北角,離我們這最西側的百花殿還遠得很呐,一時半會肯定打不到這裡來。”
“何況尊上這麼關心您,縱然那邊出了什麼意外,定然會趕回來護著您的。”
“我們這是在酆都?”玄負雪頗有些訝異。
她記得自己前世時,酆都是人界領地內剩下的唯一一個魔族據點。自魔被驅逐北境之後,剩下的魔頭隻剩殘兵敗勇,逃亡酆都閉門守關。
然而酆都內瘴氣層層,仙門試過攻打幾次都是損兵折將,乾脆就派了幾個仙門在酆都附近聯合設置了戒網,把酆都圍得像個鐵桶,進出不得。
沒想到凜遲居然能跑進酆都,看樣子還占了酆都、自號為尊了!
青兒點點頭,又仔細回憶著自己從其他下人那裡聽來的消息,東拚西湊勉強同玄負雪講了些如今情勢。
距離她被凜遲一劍穿心已經過去了十八年。她身死之後,凜遲叛出仙門,公然入魔。可他卻沒有像其他魔修一般逃亡北境之外,而是屠了一個仙門後打通了前往舊魔聖地酆都的道路,並重新血洗酆都諸魔,占山為王。
眼見魔頭凜遲氣焰囂張,仙門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管放任他勢大。期間大大小小仙門都曾下戰書要圍剿酆都,可無一者成功。反而讓凜遲惡名更為遠揚,甚至吸引了不少魔修、魔族試圖拜入門下,酆都比往昔熱鬨非凡。
如今這次仙門聯合圍剿,更是史無前例聚集了近萬名修士。
青兒敘說時不住地拍胸脯歎息,讚稱若不是尊上衝鋒陣前一人斬殺數十修士,幾次逼退敵軍,否則現如今酆都早淪為仙門階下囚。
她並不擔心自己同玄負雪講清這些會泄露軍事機密,再如何說,夫人都是尊上的枕邊人,俗話也說夫妻打架床頭打架床尾和,左不過過幾日說幾句軟話,夫人和尊上就能和好了。
畢竟,她從一入宮便被分配到百花殿,服侍夫人的衣食起居,親眼看著尊上對夫人的一舉一動。
雖然夫人當初昏迷不醒,可尊上每晚都會來看望夫人,無論當日魔族內政務多忙碌,夜夜如此,刮風下雨從無破例。
隻是尊上來了也不說話不碰她,每次隻是坐在床邊,安靜地看著夫人,一炷香後再起身離去。
某次青兒來給為殿內香爐換香,意外瞥見尊上出門時眼尾潮紅,眸中似乎還有幾分濡濕。
青兒詫異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愣愣地望著尊上背影,險些被半燃燒的線香燙到指尖。
原來滿手泥濘血腥、屠魔不眨眼的煞鬼修羅,也是會流淚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