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子推著滿心憂愁的玄負雪往靈藥堂營帳走,剛掀開營簾,險些撞上一個人。
“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撞到小爺我你賠得起嗎?!”
來人一聲嗬斥,抬腳就要踹,所幸玄負雪閃得及時,那人沒踹中,力道反落了空。
他本來來得及翻個身站穩,可偏偏玄負雪壞心眼地在他後背狠狠推了一把,這下他終於支撐不住,一個向前猛撲,麵朝下砸進了積雪之中,吃了個滿嘴冰渣。
“哈哈哈哈哈哈。”玄負雪抱著肚子大笑,“賠你一招狗吃屎怎麼樣?”
那人罵罵咧咧正要起身的動作頓住了,一個翻身,露出一張年輕英俊卻委屈巴巴的臉:“負雪妹妹,你好狠的心啊!”
他正是十六七歲年紀,一身錦衣,連露出的靴子邊都繡著金蛇暗紋,長發由玉冠高束,烏發如雲,更襯得眉目俊美,眼波流轉。
玄負雪收了笑,見他還不肯站起來,隻能朝他伸出手,讓他借力:“都說了,彆這麼叫我。”
烏行止將桃花眼一眯,活像隻大狗似的甩了甩腦袋,抖掉一頭雪,見雪沫濺到了玄負雪臉頰上,又笑嘻嘻地伸手要幫她抹掉:“那你喜歡我叫你什麼?負雪?阿雪?雪雪......”
玄負雪忍無可忍,一巴掌摁住他靠近的臉:“你有完沒完?!我看晚燭姨平時是打你打少了!”
烏行止依舊嘻嘻哈哈,他使了個眼色,把推輪椅的小弟子趕走,自己自然而然地接過輪椅:
“我娘又不在這,你沒聽過凡人一句話沒——天高皇帝遠。千尋雲嶺離這裡少說幾千裡,我在這就算鬨翻了天,她也管不著咯。”
當今仙門,以四家為首,除卻見孤峰占據北境之外,南方以千尋雲嶺烏家為尊。
這一任見孤峰峰主蒼以朗本來同千尋雲嶺烏家的二小姐姐烏晚秋締結秦晉之好,可惜後來夫妻感情不合便合離了。但買賣不成仁義在,蒼烏兩家關係一直不錯,弟子之間也時常有遊學交換往來。
現如今烏家當家作主的正是烏晚秋的親姐姐烏晚燭,也是烏行止的母親。
聽聞烏晚燭性格暴烈,擅使一根祥雲金棍,教訓起親兒子來更是手下不留情。上次烏行止又逃學逛花舫被她逮住,挨揍的慘叫聲半個千尋雲嶺都能聽見。
烏行止其人,平生最厭惡之事:修行上進。
平生最喜悅之事:給天下所有姑娘一個溫暖的懷抱。
如此冥頑不靈,脾氣再好的泥人也忍不了,何況是暴脾氣的烏晚燭。這回烏行止是被打得狠了,當眾丟了大臉。
士可殺不可辱!
烏行止躺在病床上翻來覆去,吞不下這口氣,乾脆收拾包袱連夜離家出走,來投奔自己的姑父——蒼以朗來了。
他從前來過見孤峰聽學,一路上倒是輕車熟路,隻是沒想到一來就撞上了見孤峰弟子獵魔。
玄負雪無言地瞪他一眼,覺得烏行止這小子真是前世積德,大概是投胎投得好,得了個烏家家主的娘,才撈到烏家年輕一輩的大弟子的身份,否則,就憑他這一副紈絝子弟的浪蕩樣,不出三日家門就得被他敗光。
烏行止對她的鄙夷習以為常,自顧自地絮絮叨叨:“哎,不是我說,你們見孤峰真是無趣的很。我本來想著從我娘那逃出來,能到你們這過幾天瀟灑日子,可姑父倒好,一來就給我發配到這鳥不拉屎的荒涼地方來!”
玄負雪在他手臂上一掐:“你少在我麵前說我師父壞話。”
烏行止一聳肩,用手在嘴巴邊一拉,表示自己再不說,才繼續抱怨:“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再在這白花花一片的鬼地方待下去,我眼睛都要瞎了!”
他嘀嘀咕咕抱怨了好一會,突然停下來:“對了,你方才是要去哪?”
玄負雪同他大眼瞪小眼。
“.......”
玄負雪扯出假笑,“算了,本來我也沒病,不用你送我去靈藥堂營帳了。”
烏行止上下掃了她幾眼,看出她八成又是裝病騙人,便不以為意道:“那正好,靈藥堂裡最近忙得很,怕是沒功夫收留你。”
他又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確認無人注意他們後,才壓低聲音道:“我聽人說今晨歸營的巡獵弟子半途遇上了魔潮伏擊,傷了十幾個人,現下都還昏迷不醒呢。你二師兄怕引來人心惶惶,讓我們都暫且彆出聲。”
玄負雪驟然想起先前她同蒼未名交談時來報的那個神神秘秘的弟子,現下想來,八成彙報的便是這件事。
她倒是不奇怪烏行止怎麼能知道此類機密,且不說他同峰主的姻親關係,早就讓見孤峰上下將他視為了自己人,而千尋雲嶺烏家以藥蠱聞名,烏行止雖然紈絝,但身上的家傳秘技好歹還在,論起醫術來他也能出上一份力,便是這樣被蒼未名安排進了藥堂營帳,負責治療巡獵中受傷染病的弟子。
不過......魔潮?她可從未見過呢!
烏行止對上她的視線,被她眼裡的灼熱給嚇了一跳:“哎喲我的小姑奶奶!你知道魔潮是什麼?你可彆是想去湊熱鬨罷?!”
“逢月圓時魔氣暴漲,魔群不受控地集體躁動唄。”玄負雪玩著自己的發稍,又瞥他一眼,“還有什麼比魔潮更有能看到各種各樣魔頭的機會?可彆說你不想偷偷瞅一眼。”
烏行止心思暴露,登時啞口無言。
自群魔被放逐北境之後,人界九洲內就少有魔行動的蹤跡,玄負雪從小修行迄今十五年,可學得也都是紙上談兵、空口其言,真正的魔長什麼樣,她可從來沒見過!
堂堂見孤峰弟子,居然唯一見過的魔還是講經堂內放置的被捕死後標本,傳出去她都嫌沒麵子。
她又戳了烏行止一下:“我知道你肯定有法子,我也不去添亂。若是你擔心被殃及,就給我找個安全地方,我遠遠瞧上一眼就是。”
......才怪!她才從師父那裡得了鶴鳴弓,現下不拿出去試試手,更待何時!
她壓低了聲音,有些興奮:“而且你聽說沒?前些日子往雪原探索的弟子稟報,說魔潮附近還有些異象。”
“......說是,無緣無故的,聽到了好些狗叫聲,疑似還有人影出沒。”
玄負雪好奇得兩眼發亮,信誓旦旦:“我得去瞧瞧!”
烏行止與玄負雪一同在見孤峰聽學過一段日子,那時候他便看出了這位負雪妹妹的性子可用一句概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坐輪椅真是限製了她的發揮,腿都走不動了,還能一會在講經堂上給長老胡子粘紙條,一會把山門前先祖像給塗上兩道烏黑眼圈,更彆提什麼揪仙獸尾巴、采靈田仙草之類雞飛狗跳的事情,總之人事她是一點不乾!
“負雪妹妹說什麼話,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得給你摘下來啊。”烏行止壓根沒教訓她,反而笑嘻嘻道:“隻是遠遠看著多沒意思,你就不想趁手殺幾個魔出出風頭?回去也好讓你幾個師兄瞧瞧你也不是來這混日子的。”
他一拍胸脯,豪氣萬丈:“你跟我出去,那我肯定護著你,一根毫毛都不會讓你少了!”
沒辦法,她這鬨騰的性子正對他的脾性。
聽學時鬨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也真心實意地參與了一半。
若真要給混世魔王排序,玄負雪還得給他稱小弟呢。
玄負雪深以為然地點頭:“沒錯。我二師兄本來還要罰我呢,正好我獵頭魔回去,立了功便可以將功補過,看他再怎麼同我師父告狀。”
兩人堪稱狐朋狗友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當下便調轉了輪椅方向,往營地外行去。
趁著值守弟子換班的空隙,兩人身形一晃,片刻之間已經離了營帳十幾米遠。
烏行止掏出地圖,憑借依稀夜色往先前魔潮湧現的地點走:“你二師兄應當已經率領門內弟子趕過去了,我們現在沿著他們走過的路前行。他們一路上清障標記,這條路安全得很。”
擔心被其他弟子發現私自外出,玄負雪不敢拿火折,隻能靠著肉眼辨認道路,反正修行之人耳聰目明,倒也能看清。
雪地映冷光,入夜之後天幕便成了一片濃重的墨藍,淩冽北風吹散了釀雪的鉛灰積雲,空留下漫天的閃爍繁星。
她同烏行止有一搭沒一搭地扯皮閒聊,正當她再一次嘲笑烏行止被晚燭姨從花舫揪出來時連酒都沒醒便當街挨了一悶棍、直接撲在泥地上抱著大腿哭喊親娘的窘態時,身後的人突然站住了。
“有什麼東西。”烏行止聲音發緊。
他們千尋雲嶺修的是醫蠱之道,講究望聞問切探察入微,對周遭風吹草動最為敏感,有人潛行靠近當下便能發覺。
“你先走,我保護你殿後——”
他話音未落,由遠及近傳來一聲虎嘯,玄負雪猛地轉身,現出鶴鳴弓拉弓對準,卻詫異地發現身後幾道疾行奔來的不是預想之中的魔,而是四腳著地的龐大獸影。
烏行止罵罵咧咧地要掏劍刺那隻壓在自己身上的魔獸,但後者一個巴掌拍過去,他兩眼翻白,乾脆利落地倒了。
玄負雪:......你還是先護好你自己罷,大哥。
“錚——”
箭雨急如墜火,玄負雪對準為首的魔獸,接連放了幾箭,箭無虛發,數頭魔獸被釘穿了頭骨,在雪原上失了前蹄,沉重身軀轟然倒地。
頃刻之間,隻剩下三頭魔虎還在奔襲而來。
玄負雪麵色如霜,一邊施法操縱輪椅急速後退,同時抬手沉穩,再次拉弓瞄準為首的魔虎。
然而縱使中了箭,那頭巨獸也毫不減速,在鬆軟濕滑的雪原上奔跑如履平地,幾個眨眼之間便竄到了玄負雪跟前,伴隨著震破天際的咆哮,直接朝著她咽喉撲來。
玄負雪心有餘而力不足,想躲但還是被它撞得一下子從輪椅上摔了下去。她乾脆借勢在雪地上滾了幾圈,幸好積雪厚重,並不疼。
來不及抖落身上掛著的冰雪,她手腳並用便往魔虎的反方向爬。
她踉蹌著試圖站起來跑遠,抽空又凝靈氣成箭朝那頭緊追不舍的魔獸射了兩箭,一箭被它極靈活地閃開,幸好另一箭正中它的左眼。
玄負雪心中一喜。
臨出峰前,門內長老就叮囑過,北境之外除了群魔出沒,還會有受到魔氣感染的魔獸。即使是尋常的獸類成魔後也會喪失神智,變得嗜血狂暴,見人便攻擊。
那頭為首的魔獸原身是一隻通體雪白的巨虎。
若是換一個場景下見,玄負雪還會感歎它渾身皮毛潔白、獠牙尖銳,是隻極為漂亮的大貓。
可它如今通身纏繞魔氣,雙眼猩紅,利爪上還掛著腐爛的碎肉,不知道是先前哪個倒黴兄弟留下來的。
它中了玄負雪一箭,痛得在地上打滾,不住地試圖用爪子把箭拔出來,可鶴鳴弓用的銀箭是玄負雪內力所化,本就克製魔氣,無論它如何翻滾撕扯,也沒能掙脫。
跟在後頭的兩隻魔虎從喉嚨裡滾出低低的嗚咽,多數同伴已經被玄負雪銀箭所殺,縱然是野獸混沌的甚至內也本能地生出了對更強者的恐懼和不安。
如今見到它們的領頭虎受傷,它們更加不敢上前,不甘心又不知所措地用虎爪刨雪,隔著幾米遠的距離逡巡徘徊。
一人三虎就這麼僵持住了。
不是玄負雪不想跑,在領頭魔虎痛得顧不上攻擊時,她便想要趁機站起來,可她在輪椅上癱的時間太久了,方才能在臨死前爬起來跑幾步就已經是回光返照,現下雙腿已經因為用力過度,一陣陣抽痛。
但是玄負雪麵上不顯,一手持弓,一邊在長裙的掩映下悄悄往後挪。
她有把握再射一箭正中領頭魔虎心臟,但那之後難保證剩下的兩虎不會趁機一齊發難。
俗話還說打狗莫入窮巷呢,真要把它們趕儘殺絕也不容易,她雙拳難敵四腿。
隻能指望眼前這幫大家夥能被她嚇住,知難而退。
不知道二師兄他們怎麼清掃的路障!居然讓魔獸在營地這麼近的距離內出沒!
她又分心瞥了一眼不遠處趴在地上麵朝下的烏行止,幸好魔虎對吃“死人”的興趣比不上眼前她這個活人,目前還沒有顧得上咬他。
玄負雪分出一縷神識偷偷探查了一下他的氣息,確認人隻是被打暈還活著之後就鬆了口氣。
雖然,她很看不上這小子,關鍵時候幫不上忙還第一個倒下,窩囊至極!
但至少她還是想全須全尾將人帶回去,不然可怎麼向師父他們交代。
正當玄負雪一點點地往後挪,背後忽然也傳來了一聲長嘯。
她渾身僵硬,簡直要在內心爆粗口了:人怎麼能倒黴成這樣?!
被魔獸前後夾擊這是合理的嗎?
她怎麼從來不知道這幫畜生還這麼聰明狡詐能用戰術?!
長嘯過後,魔虎群也開始躁動不安,原先在地上匍匐的領頭虎居然撐力站起,朝她齜出尖牙。
玄負雪攥緊鶴鳴弓,正要再次拉弓射箭,耳邊忽地刮過一陣涼風:“嗖——”
緊接著又是密集的“嗖、嗖”幾聲,玄負雪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幾道灰黃混雜的身影從身邊一竄而過。
那是十來隻獠牙畢露的野犬,也沾染了些許魔氣,皮毛虯結,被暗褐色的血跡沾染成一縷一縷,有的尾巴已經斷了半截,有的耳朵缺失一半,或是瞎了右眼。
然而這幫“殘兵敗將”一般野犬越聚越多,從四麵八方奔來,奔跑的皮毛在雪夜中看起來竟然像是鋪天蓋地似的黑色浪潮。
玄負雪隻覺得頭皮發麻。
她從未見過數量如此之多、凶態儘顯的野狗群。
野狗從喉嚨裡低低發出惡吼,以一種狩獵的姿態將三隻魔虎團團圍住。
魔虎從來都是食人的上位者,現下卻被一幫“喪家之犬”圍獵,它極為不甘地低吼,下一刻,三隻魔虎仿佛約好了一般,不約而同朝著西方衝去試圖衝破包圍。
野狗群也狂躁地奔跑,其中兩隻精瘦的野犬直接一個助跑躍上了首虎的後背,甩頭直接撕扯下一塊鮮血淋漓、還帶著毛皮的血肉。
玄負雪咬著唇才忍住沒笑出聲。
好好好,就該這樣狗咬狗!讓你們襲擊我,人間路不走非撞閻王殿上來!
最好野狗咬死了魔虎,鬥個兩敗俱傷,她再收拾了剩下苟延殘喘的野狗群,到時候拎著魔獸屍體回去找二師兄交差,看他還敢不敢說自己出來這一躺是混吃貪玩的!
她笑得滿心喜悅,正以為自己穩穩當當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不妨背後突然傳來一串驟重的奔行聲。
玄負雪還沒來得及閃身,便被一個炙熱的東西重重撲倒。
緊接著,後頸被人一把掐住,她被鉗製著同那人在雪地上接連滾了好幾圈,揚起的雪塵漫天蓋地。
有星點雪屑掉進了她的眼睛,痛得淚水模糊。
她麵朝天被壓在雪地之中,視線裡的墨藍色天幕不見了,其中突兀出現一張麵如刀削的臉龐。
星光閃爍,少年居高臨下,一頭墨發淩亂披散,臉上還掛著鏽色、半乾涸的血跡,在夜色中看起來像某種深黑的魔紋。
他簡直像從九泉陰曹下爬出來的煞鬼。
方才麵對猛獸的帶血獠牙,玄負雪沉穩自若。
可現如今,對上少年仿佛翻湧著濃黑漩渦的雙眸,她真真切切地被嚇到了。
那少年見她一動不動,於是眯著眼,以一種極惡凶獸打量自己捕獲獵物的眼神,將她從上到下看了好幾遍。
看還不夠,他還在玄負雪臉頰上狠捏了一把。
他手指上老繭粗糙,用的力度又毫不憐惜,疼得玄負雪一下子哀叫出聲。
疼楚終於讓她魂飛天外的神智回歸軀殼,她如夢方醒似的劇烈掙紮起來。
這個動作極大地引來少年的不滿,他曲起左腿,輕而易舉地壓製住她亂動的雙腳,然後一手就攥緊她的兩隻手腕,摁牢固定在頭頂,頂著玄負雪又驚又怒的視線,麵無表情地盯著她。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玄負雪內心在無聲地尖叫,她抖著嘴唇,想要說話,讓這人放開自己。
可喉嚨裡像是被灌了鐵水,一口鏽味,無論如何就是出不了聲。
那少年又在她臉上不輕不重地拍拍打打。
雖然玄負雪很不願意承認,但他看自己的眼神......
就像一個屠夫在對著自己攤位上的豬肉挑挑揀揀。
後知後覺的憤怒和屈辱席卷了玄負雪全身,她再次爆發出力量,又是踢又是踹,勢要逃脫這家夥的控製。
少年這次沒有再不滿,卻兀然朝她笑了起來,露出犬齒尖尖,隨後從喉嚨裡滾出一串低低的吼叫。
宛如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