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圖爭奪被子的手瞬間停下。
辰念曦驚恐地看向南川遊,預感相當不妙,仍不死心地確認,“……什麼東西?”
“一篇……呃。”
南川遊容貌可愛,抓耳撓腮的樣子像隻小海獺,但辰念曦此刻無暇讚美姐姐的美貌,揪著被角等待判決。
“——文學作品。”終於找到合適的措辭,南川遊一拍手,湊近道,“就是你和隊長……”
上午的陽光多好。
可惜,聽到這話,辰念曦臉都灰了。
她開始找手機。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啦,”南川遊在她身邊轉著圈碎碎念,“以前公司不是還搞什麼隊內CP亂燉來著——隻是這次舞台的成績比想象中還好,最好讓新粉的注意力集中在專輯上,所以目前你還是先把它刪掉,嗯。”
終於在床底下找到自己的手機,辰念曦一氣嗬成地刪除記錄,抬起頭,墨黑眼珠烏沉沉的,“隊長看見了嗎?”
“看見了,但是沒事。”南川遊寬慰她,“誰都有手滑的時候。”
“那她現在……”
辰念曦咬著下唇,用力到褪去血色。她隨手抓了個發圈束起馬尾,心裡兵荒馬亂,不小心扯斷一根發絲。
這時她突然反應過來,“「比想象中還好」……是指?”
仿佛陽光在這一瞬間才真正照耀在她們身上,南川遊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馬上就要突破百萬播放量了。”
她的聲音輕如囈語,唯恐驚破夢境。
真奇怪。辰念曦想。
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刻,比起歡呼,她更想落淚呢。
她走到陽台邊,推開窗呼吸新鮮空氣,高層住宅下方的車輛鳴笛聲仿佛隔著千萬裡才傳遞到她耳朵裡,顯得遙遠而模糊。
一如往常的世界,煥然一新的世界。
她俯視著道路,盈淚的眼被光線照亮,美到驚心動魄的地步。
即便知道那是喜極而泣的淚水,依舊讓人心生憐愛。
“關龍剛剛聯係了隊長,”南川遊走過來,輕拍她肩膀,“我們一會兒得去趟公司。”
關龍是她們曾經的經紀人——準確的說,現在依然是,但他當甩手掌櫃已經很久了,直到昨天才突然想起她們似的,打了通敷衍的電話。
之前他指令的一次拍攝活動,引發了雙方之間激烈的衝突,他以違約金肆意威脅,是隊長和南川遊尋遍人脈和法律資源,據理力爭,他才老實了一點。
辰念曦那時什麼也做不了,她隻是選擇了和姐姐們站在一處。
拒絕拍攝那套恐怕涉嫌違法的寫真後,她停用了當時因焦慮而服用的安定片,卻依舊拿著處方單每星期去醫院開一次藥。那些藥盒攢在她床頭櫃裡,變成違約金和尊嚴之間唯一可以出逃的路徑。
很奇怪的,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失眠。
後來公司便隻安排一些不痛不癢的的活動,甚至減少了她們的培訓課程,隻教成品舞——小型漫展、商場活動、平台直播,出場費可能隻有百千塊,她們穿著短裙不分寒暑地演出,簡陋舞台上下的表演者和觀眾都心知肚明劣質音響裡傳出的聲音是假唱,可即便深覺恥辱也不得不為了合約繼續下去,拿公司三千五百塊的底薪,掙少得可憐的分成。
在那種境況下,她還是每天在練習室裡看見雲羲。
直到有一天,雲羲對她說,“念念,我寫了一些曲子。”
那是好辛苦的一段時間。
零下六度的室外,主辦方調度不均,隻分給她們兩件大衣,四個人緊靠在一起,蜷縮在器材旁邊,用手機備忘錄填詞。
手指凍得青白,打字時,屏幕偶爾會沒有反應。
可即便那樣難捱,辰念曦卻不再把死亡當作解決問題的方法。
她不再甘心。
“我不喜歡關龍。”辰念曦抿起嘴角,“他很過分。”
不隻是那一件事而已。
“我們都一樣。”南川遊道,“如果能再火一點……就能改變現狀了。”
客廳裡,雲羲正對著電腦打字,初舞台的成功帶來了許多新鮮的聲音,她想從中汲取下一次舞台時編曲和舞台設計的思路。
她從未這樣清晰地感受到,「下一次」是何其令人雀躍的詞語。
突然間,門扉開啟的聲音、光影的變化,一切微小細節都因為與某人相關而變得分外清晰,雲羲驚詫於自己這瞬間知覺的靈敏。她抬頭,辰念曦正看著她,眼睛紅紅的。
為什麼呢。看到她哭過,心裡會覺得不舒服。
雲羲本想要提及初舞台的播放量,當下心念一轉,噙著笑意道:“你乾嘛點讚那個……文學著作?”
Gosmos的老幺實在是麵皮薄,聞言從頭到腳皮膚紅透,強自辯解道:“想要看看舞台發布後,粉絲們的實時評價……不小心點到了。”
也不是全然的不小心。
那篇同人的作者大概年紀不大,文筆稚拙,是個討厭她的雲羲唯粉,對於成功有很孩子氣的設想。
但,那是個Happy Ending的故事。
辰念曦希望她們有好結局,才選擇看下去。
……可是,救命。
她沒想點讚,尤其沒想過給自己的認證賬號留下記錄。
她看上去真的很尷尬。雲羲有些懊惱,湊近她安慰道:“粉絲數現在才出現上漲的苗頭,不會有多少人看到的。”
“——就算有人看到也會以為我們是在賣姬營業,彆當回事。”
可那根本不是營業。
辰念曦苦澀地轉開眼,調整呼吸,若無其事道:“嗯。”
她迅速收拾好心情,“什麼時候去公司?”
“下午一點。”雲羲不甚在意地回答,“——我已經不想指望他們。”
“各種資源終究是要公司牽線的,”辰念曦道,“多一點支持,我們就能走得更遠一點。”
在這已然成熟的商業模式裡,個人的力量微如蚍蜉。
“……我知道。”片刻後,雲羲悶悶不樂地回答。
“但是,鬆開了的繩子,彆想套回去。”她低眉,遮住眼神的凜冽,“既然選擇了不管不顧,如今,就沒有隨意差遣我們的道理。”
公司久違地派車來接。
她們住的宿舍是老板經營的產業。最初的企劃是精品公寓,寄望於吸引租戶,可惜城市規劃裡原本的地鐵站最終建在了五公裡以外的地方,這棟樓徹底砸在老板手裡。
資本家決定物儘其用,化交通不便為優勢——隱私性好、離公司近,乾脆給藝人作宿舍。
當然,免費的宿舍是狹仄單間,上下鋪。南川遊的媽媽來看望女兒,大驚失色,差點當場撕毀合同領著南川遊回家,最後決定自費一部分,租下了有獨立房間和衛浴的寓所。
然後順理成章變成了合租。
——如果是自己住,她決計舍不得出這份錢。
站在吱呀作響的電梯裡,辰念曦盯著慢悠悠跳動的樓層數,麵無表情地想:這破樓。
停車場裡,關龍在駕駛位上笑得和善,如果不是曾見過這張臉猙獰的樣子,真要以為他是什麼好相處的人。
“幾位真厲害啊!以前沒看出來。”他笑嘻嘻的,故作熟稔,到了令人不舒服的程度。
據說他是老板親戚——八成是真的,不然,業務差成這樣子,他怎麼也混不到今天。
公司是小破公司,上一任老板做實業起家,乘當時經濟政策的東風發跡後,強烈認為自己是個投資天才,大膽涉足醫療、食品、娛樂、教育等多個領域。
現任老板十年前繼承遺產時,隻剩下這家娛樂公司和原本的房地產生意。
有房地產背景的好處是,哪怕公司效益欠佳,也不用為租金發愁。
地下隻零星停了幾輛商務車,關龍隨便找了個位置停下,甩著鑰匙去摁電梯。
上到頂樓,走廊的牆麵上到處貼著光燦燦的Shining字母,因為公司名為星耀,辰念曦做練習生時,以為那代表著閃耀輝煌的星途。
——後來才知道,老板叫史寧。
“隻要有人氣,就什麼都好說。”關龍嘴一點不閒著,“也彆怪公司之前不上心,大家都要賺錢的。”
四個人抿著嘴,默不作聲。
當年出道前預曝光,雲羲憑借著幾支練習室視頻吸引了十餘萬粉絲;辰念曦的預告照登上熱搜,全平台轉發。
Gosmos的官號甫一開通,關注數直接突破二十萬。
本是得天獨厚的開頭。
第一張專輯發行,一切都變泡沫。
天知道公司怎麼想的,現在想起來,她們還是恨得牙癢癢。
回首時甚至不能說她們是高開低走,隻能算起步失敗。
雲羲深呼一口氣,道,“現在公司有什麼計劃?”
“彆急彆急。老板親自跟你們談。”關龍訕笑,順勢打量了一眼雲羲。
誰承想廢品轉眼變搖錢樹,他小叔——公司老板千叮嚀萬囑咐要表現得客氣點,簽她們的時候,合約沒有涉及著作權。
可惜,長得不夠漂亮。他點評,眼光肆無忌憚地轉移到辰念曦臉上。
在辰念曦察覺那視線之前,雲羲錯步將之擋住了。
從出道至今,她時不時能在粉絲群裡看見「組團去把星耀炸了」的言論。
此時此刻,雲羲覺得,那真是個相當不錯的主意。
而一無所知的辰念曦隻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溫度,以及她們身上同一款柑橘調香水的氣味。
會議室的門半開著,光線透出來,灑上地麵。
不知裡麵是陷阱還是寶藏。
她想起出道時第一次登台,自己因為緊張,手腳都在發抖。
那時候,Gosmos的隊長還不知團隊將要卷入怎樣的風波,隻是笑著牽起她,將她帶到舞台的光亮中去。
無論前方等待她們的是什麼,總歸是光明的吧。
辰念曦垂首,輕輕勾住雲羲的指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