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1 / 1)

未時四刻,白羽軍營帳處,旌旗蔽空,壁壘森嚴。

塵煙滾滾之際,有無數刀鋒相交,擦出的火花在瞬息之間沒於虛空。演武場的木台之上,兵士袒臂露體,紅帶束腰,正在手搏摔跤。一人仆地,一人挺立,拳風將起時,響起士兵們的齊聲呼喝,聲震雲霄。

如此精彩紛呈的對戰,副將慕昇卻一臉凝重。兵士們左瞧瞧右看看,互相遞了個眼色,歡呼聲就漸漸弱了下來。

台上二人見狀,不禁湊近耳語起來:“慕副將這是在擔心小將軍,還是覺得咱們打的不夠狠?”

對方揉了揉發疼的臉,剛想回應。適時,一道騎影自遠而至,馬蹄疾馳,塵土飛揚。朝日赤色之下,年輕人眼底鋪著連綿冷清,似是春山一經雨夜,霜霧在瞳孔裡蒙上一層薄影。

楚懿的身形漸漸從朦朧轉向真實,馬蹄落地的聲音也清晰了起來。

人群中有眼尖的兵士喊道:“是小將軍!小將軍回來了!”

“不過……小將軍懷中好似是抱著一位女子?看起來也忒落魄了些!”有人接話道:“但他昨日不是與公主在一起嗎,難道這是——”說話之人屏住呼吸,及時噤聲。

這一喊,慕昇神思歸位,順著兵士的聲音回首,憂心忡忡的麵容有所舒緩。

在看到楚懿懷中正閡目昏睡的容今瑤後,他眼皮一跳,立即小跑著迎了上去:“六公主這是怎麼了?”

容今瑤的麵龐是病態般的紅潤,唇色淺淡,眉眼間纏繞著病氣。聽見男人聲音,容今瑤努力掀開眼皮,便看見一身黑色勁裝的慕昇。

掃了一眼四周環境,不是皇宮。容今瑤心安地閉上眼睛,半昏半醒道:“楚懿,我不回宮……”

然後就隻剩下綿長的呼吸了。

楚懿皺了皺眉,對慕昇道:“請孟芙過來白羽營一趟,抓些祛風寒、治高熱的藥,越快越好。”

上京城沒有行醫做官的女醫者,孟芙擅長醫理,又曾是同窗,她來也許會方便一些。

“順便再讓青雲買一套常服給公主,如果來得及,把公主的婢女也給請來。”他提醒:“入宮避著點人,彆透露公主在白羽營的消息。”

慕昇接過韁繩繞在拴馬樁上,抱拳道:“屬下明白。”回身喚來青雲,二人雙雙策馬朝著營外去。

楚腰纖瘦,盈盈一握。大掌接觸到那細膩柔軟的肌膚時,滾燙的熱意立刻貼滿掌心。

他繃直脊背,攏著迷迷糊糊的容今瑤下馬,然後將她打了一個公主抱,徑直朝自己的營帳走去。

不少楞頭小夥子不知所以然地呆在原地,表情略顯驚異。

在他們的印象中,小將軍於疆場之上殺伐果斷,出手狠厲,能將漠北宗王一劍穿喉。這也是為什麼漠北人始終想毀掉楚懿的手以絕後患。凱旋回京以後,眾人也未曾見他與哪位姑娘親近過,更彆提是傳言中的“死對頭”。

現在,他們無意中發現楚懿對六公主憐香惜玉、鐵漢柔情的一麵,一時頓感稀奇,隻歎道:“自古英雄愛美人呐——”

有人聽見這句話,拾起雜草砸了過去:“彆放屁了!小將軍對每一個人都很好,換成任何人,他都不會坐視不管。何況,他與六公主可是即將成婚的關係!”

一片打打鬨鬨的哄鬨聲中,楚懿把容今瑤安置在了帳內床榻上,又打了幾盆熱水給她擦臉。

在城內找客舍開房這件事,他最終沒能如容今瑤所願。

一是因為圍獵盛會悄無聲息結束,若他們以此時的狀態出現在城內,惹人注目、百姓議論,對容今瑤的名聲不大好;二是因為容今瑤在回程路上神智飄渺,腦袋暈成一團亂麻,得及時喝藥醫治,耽擱不起。

最好的去處,莫過於白羽軍營。

安頓好容今瑤後,楚懿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他走到桌邊坐下,喝了杯冷水,後背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少年的五官被此刻的寂靜與和諧襯得柔和溫煦起來,隻是眸光依舊銳利深沉,平靜晦暗。

這股銳利越過層疊阻礙,落在了容今瑤身上,也落在了隴首彩旗上。

楚懿神色冷淡,心情莫名有些複雜。即便因為奪旗一事他對容今瑤的敵意與試探暫且稍減,但好奇心仍在作祟。

一個久在深閨的公主,究竟是誰……想要殺她呢?難不成是她的皇姐、亦或者皇帝?

默了片刻,床邊倏爾傳來一聲嚶嚀。緊接著,容今瑤在楚懿眼皮子底下,把身上的薄被踢到了地上、身子也開始滾來滾去,傾斜到床邊貼住冰涼的木板,險些跌下床。

楚懿無奈捏了捏眉心:“怎麼睡前睡後都這麼不老實。”

他走到床邊,彎身撿起被子,抖了抖,重新蓋回到她身上。容今瑤似乎又被夢魘纏身,嘴裡時不時蹦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

楚懿給她掖了掖被角,剛準備走開,卻猝不及防被容今瑤抓住了手。

容今瑤虛虛握住他的手腕,眼睛還在閉著,聲音氣若遊絲:“彆走……”

楚懿低頭瞥她,聲音放輕:“你說什麼?”

容今瑤又重複了一遍,但楚懿沒聽清。他欺身靠近,試圖捕捉她話裡的字眼,隻是沒想到少女突然鬆開他的手腕,轉而用手臂摟住他的脖頸,將他生生脫拽到自己的頸窩處。

她的呼吸細弱且滾燙,側過頭,軟軟的唇瓣貼著他的耳畔,說了一句:“母妃彆走。”

待聽清了這四個字,楚懿神色變得意味深長。

她儼然把自己當成了葉貴妃,不經意的脆弱讓楚懿微微一怔。不一會兒,他算了算時辰,孟芙應該就要到了。

無奈之下,楚懿隻好哄騙她鬆手:“我不走,你先鬆開。”

“騙子!”容今瑤狠狠一口咬上他的耳朵:“你在騙我。”

有完沒完?生病了還會耍賴?

楚懿目色冷凝:“我們兩個誰才是騙子?”

言罷,他又冷著臉哄了幾句,讓容今瑤主動把手臂鬆開。

似乎感覺唇瓣過於乾燥,喉嚨乾澀,身體也忽冷忽熱,容今瑤沒什麼避諱,就在咫尺距離之下、在楚懿的麵前,伸出舌尖舔了舔唇。

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1)。美人含笑未唱時,要先露出花蕾版的舌尖,櫻桃小口微張,從中流出婉轉如鶯的清歌。

眼前潤了些許水色的唇瓣就像是一顆紅玉葡萄,微露的舌尖一閃而過,把這顆葡萄渡上了一層晶露。飽滿圓潤似明珠掛水,仿佛輕輕一捏就會溢出甘甜的汁液。

末了,容今瑤的手臂沉沉落下,嘴裡喃喃著頭痛。楚懿也好像瞬間得以呼吸,他迅速起身,往後退了幾步。

帳中靜寂一刻,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溫升騰。

楚懿見她毫無意識地睡去,喉結輕輕滾動,轉身離開,卻剛好對上了門口慕昇與孟芙怪異的目光。

慕昇為難道:“小將軍你的臉……怎麼那麼紅?是不是也起了高熱?”

……

容今瑤病了兩日。

第一日,她總是半夢半醒地喝桂枝湯,甚至有印象是孟芙喂給她的。再之後,蓮葵似乎來了,幫她沐浴時,躲避刺殺箭矢的胳膊沾了水,隱隱有些刺痛。

她嘟囔著:“以後再也不隨行參加圍獵盛會了,還不如稱病呢。”

還有就是先前有過一麵之緣的慕昇,會在喝藥之前端來一碗熱粥,她也安靜乖巧地吃,儘管這碗粥很難吃。

這碗粥的難吃程度就好比是泛酸的泔水在口腔裡轉悠,她每次喝完這碗粥,都感受不到藥汁的苦了。

她意識模模糊糊的,心想這麼多人在身邊照料著,連孟芙都來了。她總不能把粥吐出來吧?總要給點麵子的。

隻是……楚懿呢?她對他來或者沒來,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也太絕情了一些罷!

就這麼在腦海中碎碎念了兩日,容今瑤終於在一個清晨裡睜開了酸澀的眼。

她躺在硬塌上,放眼望去,被刮破的淡綠紗裙被揉成一團扔在地麵上,許是蓮葵替她換衣裳後忘記處理了。

蓮葵一向手巧,而且偏愛給她搗弄些特彆的首飾妝飾以及衣裙。隻因賞賜下來的絲綢錦緞、金鑲珠石,往往都得可著那些個受寵的、愛美的公主挑選,餘下的東西成色不足,還有磕碰過的瑕疵。若是佩戴這些玩意兒,對身體和風水都不大好。

容今瑤啞著嗓子喟歎道:“可惜了。”

“什麼可惜?”

有人忽然漫不經心地開口。

容今瑤扭頭,微微眯起眼,刺眼的日光透過門隙照亮了楚懿的營帳。

他的營帳較其他兵士來說要大上那麼一些,常在這裡議事,就在一麵安了書架與書案。另一麵是兵器架,上麵插著各種兵器,有劍有弓。睡塌前方,一張木桌上擺著六博棋,一張擺著城池沙盤。

營帳的主人就靠在沙盤前,似乎站了有一會兒。一身絳紅色勁裝顯得他冷峻精致,細看上麵的紋路,章彩綺麗,織有一對麒麟,用了特種細紡織品,既秀美又壯麗。

容今瑤的視線輕輕落在他手中那一碗黑黢黢的粥上。

楚懿平靜地望著她:“既然醒了,就來喝粥。喝完了我讓慕昇護送你回宮。”

容今瑤吞了吞口水:“這幾天的粥都是你熬的?”

“不然呢,”容今瑤的表情像是有些嫌棄,楚懿挑眉,語氣有些嘲諷:“軍營裡可沒有勇士敢親自下廚熬粥給你。怎麼,怕我下毒?”

容今瑤看著那碗粥的浮麵,絲毫沒聞到清香不說,反而又有一股白菜葉糜爛後熬進粥裡的怪異感。她有些反胃,止不住乾咳起來,眼裡盈滿了水光。

她道:“可以……拒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