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霧凝露將京郊山林喚醒,澄澈明淨的雲影之下,白鷺展翅飛過,慵懶地親吻和煦春風。
春花凝羞,春風溫柔。清新的霧氣中,有美人沉睡。隻不過,那個倚在粗壯古樹旁的美人蜷縮成了一團,輕薄的紗裙在奪旗時刮出好幾個洞眼,隱隱若現一片雪白肌膚。山裡夜間微涼,她隻能以彩旗擋風,依靠鬱鬱蔥蔥的樹葉遮住晨露水滴。
許是奪旗太過疲憊,又或者是了卻心中惦念後情緒舒暢,昨夜容今瑤甫一閡目,很快就睡去了。
這一覺她睡得渾渾噩噩、頭暈腦悶,整座山林恍若壓在了身上,極強的壓迫感與窒息感驟然而至。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夢裡,她見到了母妃。
母妃名叫葉歡意,歡意宮正是因她而建,當時隻因她一句“喜歡清淨”,皇帝便擇了一處僻靜但生機盎然的地方獨造宮殿。這是帝王史無前例的偏愛,因此許多朝臣直呼她是禍國妖妃。
葉歡意很美,如深穀中的幽蘭,千秋無絕色。眼如水杏,眉若春山,除卻那些嬌俏柔美,她骨子裡更是有一股文人才有的書生傲氣,嫻靜看書時如花照水,就連生氣也是讓人心歡的。
可惜皇宮讓她變成了籠中雀,無論什麼國色天香,經曆那些事後都會被蹉跎殆儘。
容今瑤很喜歡母妃,可是母妃好似並不喜歡她,甚至說得上厭惡。
夜晚,天地間萬籟俱寂,隻能聽見北風呼嘯。月光透過窗牖照亮歡意宮的偏殿,雪粒從窗縫邊緣滲入,落入殿內時遲遲不肯融化。
這處偏殿,與外麵的冷寒不相上下。
女童縮在角落裡顫栗不已,隻能靠嘴中呼出的哈氣取暖,麵頰與眼眶皆通紅如霞。唯獨晶亮的一雙眼睛,眸光炯炯,一直隱含期冀。
殿門被推開,風雪交織湧了進來,寒意襲人,刺骨得疼。
“母妃!”容今瑤從角落裡爬了起來,興衝衝地跑向門口女人,卻被毫不留情地推開。須臾之間,女童失落垂眼,卻還是乖巧地問:“母妃……您又與父皇吵架了嗎?”
每次父皇來歡意宮尋母妃,母妃都會將她扔在此處。他們二人之間總是爭吵,嚴重了還會動刀見血。容今瑤曾聽宮人說:葉貴妃為了離宮,夜夜以死相逼,陛下便命嬤嬤們晝夜不歇地監視她。
今晚,葉歡意毫無例外又一次尋死。不過這次,她是想和皇帝同歸於儘。
容今瑤揚起小臉,試探地伸出凍到僵硬的手,牽住了葉歡意,小心翼翼地說:“母妃,昭昭好冷,今夜可不可以和母妃一起睡?父皇不喜歡昭昭,每次來歡意宮從不見我,我……”
“你閉嘴!”葉歡意吼出聲,理智儘失。靈魂與□□被囚禁在這座宮殿內,每時每刻都在撕碎她的情緒。也由此,嫻靜麵容變得猙獰:“我叫你閉嘴!聽到了沒有!”
葉歡意立在白茫雪色之中,月光照著她偏冷的眉眼。她的眼神明晰可察,是嫌惡與憎恨,她猛然掙脫開容今瑤的手。一個趔趄,小女孩兒身形一晃,踉蹌數步,仰麵跌坐在冰冷的地麵上。
“對不起……”容今瑤疼地呲牙,但她沒哭,還是笑著看葉歡意:“母妃,昭昭錯了,昭昭再也不說了。”
淚水擠壓在眼眶,分明潤濕了她的視線。可容今瑤怕自己哭出聲會招來更多的厭煩,索性就忍著,從不讓眼淚落下來。
“你為什麼笑?”葉歡意忽然道。
容今瑤的笑容登時僵住,呆呆地望著她。
葉歡意宛若提線木偶一般,走到容今瑤跟前,頓頓地問她:“你為什麼和我長著相似的眼睛?你為什麼出現在這個世上?你為什麼不去死?”
三連發問,容今瑤愣住了。
她張了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嗚咽兩聲:“死……?”
母妃……想讓她死嗎……
下一刻,葉歡意自袖中掏出刺殺皇帝未遂的那把匕首。她高高揮起,凝視容今瑤的木然神色,冷冰冰重複剛才的話:“你為什麼不去死?”
刃隨腕動,疾如電閃,銳鋒直指容今瑤的雙目。
容今瑤肩顫難抑,唇色蒼白若紙。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下,想要尖叫的聲音哽在喉中。那一霎那,她甚至妥協地閉上了眼睛。
最終,刀尖堪堪在瞳孔的咫尺之遙停下了。
葉歡意也在顫抖,瘦削的身體薄如枯葉。她似乎沒意識到容今瑤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反而一直將她看作是“那個人”的血脈,是屈辱的證明。無邊恨意,也儘數留給了央求母愛的女孩。
她……做了什麼?隻是一個孩子啊!
葉歡意手足無措地後退,丟下刀,轉身跑出偏殿。
容今瑤徐徐用雙臂環住自己,把頭深埋進縫隙中,後知後覺地哭。她在這邊泣不成聲,葉歡意在另一邊將瓷瓶、花盆儘毀。砰然悶響與清脆碎裂交織於耳,還有葉歡意失控的崩潰尖叫,無一不讓容今瑤心膽俱裂。
在這片刺耳尖嘯之中,忽聞一少年聲音穿插其中:“容今瑤,醒醒。”
對方喊著她的名字,明明不含溫情,平淡無奇,卻總是能撫平她心中的焦躁。他的聲音也很好聽,清冽若泉,甘爽入脾,間雜一些漫不經心與慵懶。
是楚懿的聲音。
容今瑤悶悶地嗯了一聲,從嗓子裡溢出虛弱的顫音:“楚……懿……”
她急切地在痛苦夢境中奔逃,掙紮不已。直至山林中箭雨驟然襲來,箭鏃迫睫,幾乎及於她的眼睛!
容今瑤霍然睜眼。
白晝的光輝頗為眩目,容今瑤初啟瞳眸,則見一片虛白之景,萬物皆披銀紗。漸漸的,視線清明起來,容今瑤遲疑地低頭,一隻手臂正橫於眼前,熟悉的聲音又一次喊了她。
容今瑤有些迷蒙地直視屈膝蹲在身前的人。
楚懿也在回看她:“容今瑤。”
見人醒來,懸停在她額頭上試探體溫的手自然地放了上去。微涼的掌心觸及皮膚,稍微讓容今瑤清醒了些。
他道:“你得了風寒。”
密林幽邃,疏光漏影覆於二人身上,微薄的暖意漸漸融化她內心的冰寒。容今瑤眼睫一動,隨即低下頭,心裡僥幸的想,還好隻是一場夢。
她舒了一口氣,忍著四肢的酸疼無力,準備直身站起。然而楚懿不為所動,依舊欠身半蹲,目不轉睛注視她靠近自己。
容今瑤就這麼撞進了楚懿若有所思的目光中。
楚懿沉吟片刻,神色有些怪異,問道:“你做夢了嗎?哭得這麼厲害。”
這一晚,楚懿也不知道是怎麼過的,總之就是沒合眼。
清淺的呼吸在安靜中被無限放大,好似戰鼓號角在耳畔邊放肆狂嘯。慢慢的,少女開始斷斷續續啜泣,從小聲的哭到掙紮的哭,再到崩潰的哭。
現在,她的臉上布滿了淚痕,這讓楚懿不得不懷疑:“你夢見有人要殺你?”
“咳咳……咳……”聞言,容今瑤心裡一驚,遂乾咳起來:“沒有啊……我是因為漠北人的刺殺,後怕而已。”
楚懿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尾音上挑,像是故意逗弄:“你剛才喊我名字了,該不會夢見是我殺了你吧?”
“怎麼可能?”容今瑤下意識反駁。見楚懿含笑望著自己,她又話鋒一轉:“喊你名字當然是因為在乎,我夢見我們即將要成婚了。與心儀之人成婚,可不得哭一下?”
“……”
楚懿靜靜地注視著她扯謊。
半晌後,他兀自笑了笑,不打算拆穿她的謊言:“算了,今日先放過你。你起了風寒,還是早些回京吧。”
原本喧鬨、聲勢浩大的京郊山林,第二日隻剩下容今瑤與楚懿二人。
昨晚白羽軍副將慕昇在聽到禁軍傳話後,馬不停蹄地將山下封鎖。陸玄楓回到幄帳處知曉了來龍去脈,又統領禁軍依次查在場人的來曆,果真抓住了一些未明身份之人。
儘管未查出誰才是幕後之人,但皇帝的安危為首位,斟酌之下還是選擇連夜返京,隻留下白羽軍在附近暗地蹲守。
至於未曾出現的容今瑤與楚懿,慕昇急得團團轉。反倒是年紀尚小的方雲朗給他一頓開解,生怕有人破壞哥嫂二人的單獨約會。
一人在土坑裡望月,一人在樹邊暈睡的約會。
走到拴馬的地方,容今瑤身子發虛、頭也昏沉,弱態宛然扶風弱柳。她忽而憶起自己顛簸之後的嘔吐,恐重蹈覆轍,便抬頭同楚懿商量道:“你慢一點……”
話音還未落下,楚懿遽然撈起容今瑤的身子,把她置於鞍上。緊接著,在容今瑤想再次開口時,他已穩坐其後勒馬前行。
容今瑤被圈在懷中,頭微微往後一仰,便能靠緊他的胸膛。有所憑依,她頓時泄了力,覓到更舒適之處,就安然依偎著,不願意挪動一分。
楚懿這是在報答她嗎?
她想方設法找機會幫楚懿得到神刀龍鱗,一開始隻是想讓楚懿相信她的喜歡。而今她滿懷真誠去奪旗,果然讓楚懿的態度溫和許多。雖然有時候還是隱隱顯露試探,話裡話外爭鋒不斷,可這也算是一次誤打誤撞的進步了。
容今瑤看了眼狼狽的自己,又偷瞄了眼同樣狼狽的楚懿。想了想,得寸進尺道:“楚懿,我們能不能在城內找家客店沐浴、換個衣服?我不能這副樣子回宮。”
她不想回宮後被人盯來盯去、指指點點,再傳入父皇與皇後耳裡,定是會有不必要的麻煩。
“不行。”楚懿道:“你現在高熱,需要回宮找太醫抓藥,時間長了,容易燒壞腦子。”
他哂笑:“這對你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
容今瑤聲線本就偏柔,外加生了病,此時更是語軟聲低:“藥在哪裡都能抓,這個狀態回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被綁架了。”
麵對撒嬌,楚懿淡定得如同一個高齡老翁,他輕飄飄地道:“這麼在乎形象?”
“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我若是拖著一身病一身臟回去,大哥肯定會找你算賬……難不成,你是想把我帶回家?這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楚懿一頓,冷冷啟齒:“做夢。”
容今瑤彎唇一笑,喉嚨間痛意襲來,“我不想回宮,你又不帶我回家。既然如此,那我們去開個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