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1 / 1)

馬匹停在了崎嶇山路正中間,涼風滾滾襲來,靜謐之中潛藏殺機。通往隴首奪旗的道路有無數條,楚懿所走的這條路集全天時、地利,可鮮少有人會經過。以至於他們遙遙領先的同時,也脫離了原本的奪旗隊伍。

“砰——”

山林四方不知為何開始擂鼓鳴炮。陡然間,茂林中的野鹿乍然一驚,發出短促“喔”聲,恍若從遠古深處飄來。緊接著,愈發急促的吼叫劃破慌亂與沉寂交融的青色山林。

不止是野鹿,還有豹虎的聲音。

容今瑤與楚懿所在之處似乎成為了山林野獸的圍場,周圍動物的聲音縈繞未絕,卻阻礙了真正的殺機!

數不清的箭尖在暗中瞄準——

“嗖”的一聲,一支箭矢破空而來,射在了青驄馬的右腿之上,先前林間野鹿的一聲嘶鳴扭轉成了駿馬疼痛的嘶吼。下一刻,又一支箭矢從空中襲來,準確無誤地射在了青驄馬的左腿之上。

馬匹嘶鳴倒下,血跡四濺,空氣中逐漸彌漫起血腥氣。

楚懿眼疾手快撈起容今瑤從馬背上脫身,雙腳沾在地麵上時,手還緊箍在容今瑤的肩頭。

淩亂的發絲擋在眼前,容今瑤雖心頭沉重,但楚懿一頓操作猛如虎,導致她胸口更是止不住上湧一股惡氣。

“嘔……”

楚懿有些嫌棄地撇開眼,邊默不作聲地用手在她左右側頸按壓舒氣,邊環視四周霧靄:“他們是衝著我來的。”

此次圍獵隨行之人皆是王公貴族與仕宦官員,漠北人若以上京男子的裝束出現在人群裡,是不易被發現的。

不過他們也不可能會選擇在山林之中對他動殺念,頂多是傷他幾分,借此給大昭一個下馬威。禁軍與白羽軍將京郊圍堵得密不透風,漠北人既然躋身進上京之中,定是做長遠的蟄伏打算,並不會急功近利暴露自己。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境況下,誰都不會貿然發起戰爭。要麼換條路走——攻心、藏匿、窺探。要麼就亮出底牌——假意求和。

“看到身後的山林沒?我掩護你往後退,”楚懿轉身麵對容今瑤,掃了眼她的淡綠衣裙,這正好是一個掩護。他扣在她肩膀上的雙手堅定有力,“一會兒我數三二一,你立馬轉身往山上跑,我去引開他們。”

容今瑤猝然抬頭,眼皮跳得厲害,急切從記憶中搜尋老師講過的自保方法:“要不我們一起滾下山坡吧,可能會有溪水和平原。”

她揪住楚懿的衣服,黑漆漆的眸子亮得懾人:“楚懿?我們一起。”

楚懿沒再多說,反而嘴角含笑道:“三——”他把容今瑤往後一推,自己則正身迎接那些來自暗處的狼顧虎視。

“二——”

“一!”

容今瑤定了定神,聽楚懿的話直奔古木參天的山林裡試圖遮蔽影蹤,她不能留在原地給楚懿添麻煩。隻是步伐還未踏入山林,一抹充滿肅殺之氣的銀光從背後閃過,狂風般地射向了——容今瑤!

楚懿神色一凜。

直覺感受身後有股狠戾的風刮來,容今瑤呼吸卡頓在喉間,回首之時箭尖已然快接近她的眼睛。

腦海中閃白一刹,那一刻,她耳邊忽然響起了一個女人帶著怨恨的低罵:“你怎麼不去死?”

你怎麼不去死?

“小心!”斷月刀出鞘時的尖銳聲劃破長空,楚懿也顧不得斷月刀是把短刀,直接揚起手,揮力把箭矢砍斷。

千鈞一發之際,容今瑤被楚懿推倒在地,撲通一聲滑出一段距離,手臂蹭開了皮。再一抬眸隻看見挺拔的黑影擋在她身前,心頭的濃烈不安在下一息演化成了錯愕。

漫天的箭雨傾瀉而下,針對的不是楚懿,而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她!

漠北人是想利用她分走楚懿的注意力。

繼而,容今瑤眼前閃過無數朵刀花與凜冽銀光,一霎間,在這陣陣襲擊容今瑤的箭雨中,有更加銳利的光刺向楚懿——

淩空而出的箭矢飛快射向楚懿心口,隻是他躲得迅疾,急忙縮身右避,箭鋒從他手腕上掠過,凶險至極。楚懿麵色微變,手腕處被割開一瓣肉,血流不止,舊傷發作後瞬間綿軟無力,緊握的斷月刀也在隱隱發抖。

敵在暗他們在明,硬拚不是辦法,容今瑤道:“我們一起滾下去!”

在下一波箭雨來臨之際,楚懿彎腰低下身子撲向容今瑤,雙臂摟抱著她,受傷的那隻手護住她的頭,二人順勢滾了下去。

林間頃刻沉寂下來。

楚懿之所以最初沒有選擇滾下山坡,就是因為下麵並不一定會有溪水湖泊。他們消失在明處,轉瞬跌進了一個土坑裡。

頭依舊被楚懿牢牢扣在懷裡,容今瑤呼吸一滯,鼻尖聞到氤氳出來的新鮮血氣,來自楚懿的手腕。

濕潤的血蹭在容今瑤的側臉上,之後慢慢變冷凝固。方才跌進土坑中,楚懿即便是受傷了,也依舊在護著她。容今瑤目光閃動,眼睫輕輕顫抖,一下子紅了眼圈,像是被折斷羽翼的彩蝶。

她聽見自己略微顫抖、飄渺的聲音,“你的手腕……”

話音剛落,斷月刀登時落在地麵上,楚懿的右手也無力垂在了身側。

楚懿喘息著躺在土坑中,驀然鬆了口氣,神色自若道:“讓我手腕舊傷複發便是他們今日刺殺的目的,我們現在反而安全了。”

少年潤朗的聲音如山澗的清流小溪,似是習慣了受傷。容今瑤愣怔了一瞬,趕忙從懷裡掏出了一瓶金瘡藥,把藥末撒在他翻起的血肉上。

楚懿微微揚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容今瑤。

重重殺機剛結束,見狀,他竟然有心情試探眼前人,言語間桐疑虛喝:“公主在杏鶯樓時有力氣扼住男人手腕,使其麵色發白,今日又隨身攜帶金瘡藥。怎麼,你也經常受傷嗎?”

容今瑤無言以對。

這人真的是陰魂不散,無時無刻不在找她的錯漏,尤其在這種境況中,還含笑翻著舊賬。

容今瑤抿了抿唇,掏出碧桃林裡未給出的巾帕包紮手腕,“他喝了很多的酒,麵色赤紅,呼吸不暢。武試老師曾經教過我們許多自保的方法,力氣比不過,就找準穴位。”

她垂下眼睫:“江天淩在淩雲堂的時候總是會借著自己的身份尋釁滋事,揩油女學生。為了自保……我私下練習過。”

“尋釁揩油?”楚懿一怔,這都是他未曾知道的事,“淩雲堂的女學生大部分都是世家小姐與公主,他敢?”

“世家小姐也分嫡庶親疏,公主也分得寵與冷待。江天淩的父親可是得過丹書鐵券之人,他有什麼不敢的?”容今瑤神色淡了下來,“至於金瘡藥……想帶就帶了。”

她不願意提及。

嬌俏秀麗的麵容有血跡有臟汙,她的眉眼似是籠罩了一層輕煙,朦朧,模糊,看不清楚。

楚懿頓住,目光掠過一抹異色。

他若有所思地垂眸,笑了聲:“看來公主在淩雲堂的時候,就已經學會偽裝自己了。”

容今瑤給楚懿手腕處打了個漂亮的結。聽到這番試探,她默了默,望向坑外,道:“太陽快要落山了,我們還是想個辦法出去吧。”

泥坑中四處是石壁,上麵凸起的山石可供人攀爬。隻是距離可以墊腳的位置還有一段高度,且楚懿手腕舊傷複發,沒辦法使力,還得尋其他的路。

正想著,楚懿忽然道:“你踩著我上去。”他坐起身,一本正經地對容今瑤說:“你踩著我上去,順原路返回。天黑後據點會燃火,你尋光找方向,讓駐守的禁軍帶你下山。安全後,找到白羽軍副將慕昇,說山下潛入了漠北人,速速返京。”

“那你怎麼辦?”

“漠北人不會卷土重來,”他揚了揚被容今瑤包紮好的傷口,“金瘡藥敷上,過不了幾個時辰手腕便能恢複三成力,我自己會回去。”楚懿把斷月刀推到容今瑤手邊,“拿著,保護好自己。”

斷月刀的刀身冷如銀,卻在被少女拾起的瞬間軟化成一泓江水,再也不是奪命的刀。就像是楚懿,暮色朦朧了他的臉,金烏墜落時,橙紅的光在他身上鋪開。

而他悠哉躺在那裡,鋒芒斂去後變成了溫柔的晚風,“之前每次打完仗,我都會爬到山頂看日出。這次在山上看看月亮,也挺好的。”

一束金芒仿佛刺痛了眼,容今瑤感覺視線變得模糊起來,她問:“你不想要神刀龍鱗了嗎?”

少年答:“世上好刀好劍千千萬,輸贏無定,何須執著。”

……

容今瑤身形纖瘦,踩在脊背上時也輕飄飄的,楚懿輕而易舉就能將她拖起來。她踩在凸起的石塊上,玉白的手一點一點攀著石壁往上爬,被刺出血了也渾然不覺。

此時此刻,她腦海中並不是隻想著找禁軍保證自己安全下山。無論怎樣,她都不會把楚懿一個人留在這裡。

容今瑤從泥坑中上去後,根據楚懿的囑咐,貼著山路的邊緣原路返回。天色日漸暗了下來,據點果然也燃起了一團火,照在昏昧的空中,形成一道霞光。

容今瑤找到禁軍據點,以楚懿的斷月刀作為憑證,告知駐守的禁軍即刻下山通知白羽軍副將慕昇,漠北人潛藏其中,所有人速速返京。

禁軍道:“六公主,屬下帶您一起回。”

容今瑤搖了搖頭:“我還有事要做。”

她要了一匹馬原路折回,往山頂處去。

高山峻嶺聳入雲霄,從山腳抬頭仰望這飄飛的彩旗時,隻覺得它是觸手可得的。楚懿策馬帶她越過千回百轉的山路,躲過陡峭絕壁,遙遙領先就快要抵達隴首。

隻不過突如其來的刺殺,把這近在遲尺的獎賞變成了遙不可及。

小時候,她為了博取父皇母妃的關愛,自私的想法曾經傷害過一個男孩。現在……容今瑤想了想,她還是有些自私的,畢竟想幫助他奪旗的初心並不光彩。

可方才楚懿懶洋洋地靠在山坑裡,望著天際晚霞,說出那句“世上好刀好劍千千萬,輸贏無定,何須執著。”

容今瑤忽然改變主意了。

她替楚懿奪這麵旗,並不是想利用此機會去騙來楚懿的相信。而是想彌補他們十一歲的遺憾與誤會。

沒過多久,映入眼簾一道接近垂直的陡坡,山石深深嵌入土中,周圍荊棘叢生。此時圓月高掛枝頭,恰好為她照亮了一段路。

踩上第一腳的時候一切順利,可當腿稍稍抬高,往上踩第二腳的時候,所踏的石頭陡然從土中鬆弛,容今瑤一個不穩,在坡尾滑倒。

容今瑤用手扶著山壁,慢慢的、緩緩的爬,在凸起的石塊上輕踩,之後再把重心落下。

一步又一步,豆大的汗水和臉上的泥土血跡混成一團。容今瑤微微揚起的臉龐慘白如霜,一頭烏絲亂得鬆散,眸子卻清澈透亮,像是楚懿扣在她肩上的手一般,堅定有力。

另一條林徑山路,同樣被顛得想吐的方雲朗忽然搖晃起陸玄楓的肩臂,手指著山頂,道:“哥!旗子被子瞻哥他們奪走啦,你輸了!”

……

靜夜沉沉,月色溶溶。

楚懿抬起手腕,順著月光看著上麵漂亮的包紮結,眼神專注認真。透過這條巾帕,一些往事如同藤蔓,纏繞在心口。不動聲色之餘,還有好奇與不解。

他倏爾想起多年前的冬天,新雪初霽,淩雲堂的學生們湊在一起看煙花。他意興闌珊地退出人群,轉頭立在屋脊之上賞月亮,卻不小心撞上一樁“趣事”。

少女身披雪白溫襦,領上綴白緞繡梨花紋雲肩,淺粉色的裙擺搖晃起來像是蝴蝶落於樹梢。

她笑容滿麵,看似嬌癡,卻點燃了一串鞭炮無聲無息扔在了江天淩的屁股後麵。鞭炮聲與煙花聲在日暮蒼穹中炸出一道亮光,江天淩疼得直叫,容今瑤轉瞬融進人群裡,跟著眾人一起笑。

她長舒了一口氣,又緩緩抬頭看著月亮笑,笑容清淡,然而卻在扭頭發現屋脊上有人時,突然止住了。

二人對視了良久,還是楚懿率先偏開了眼。

那時候他對容今瑤與江天淩之間的恩怨並不知情,也沒心思去猜。隻是單純認為容今瑤乖巧無害的外表之下,藏著不會任人宰割、甚至是乖戾的骨氣。

沒想到事實會是如此。

這麼多年,是不是哪怕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也有可能並不是真實的容今瑤呢?

他所以為的虛偽麵具,也可能隻是一個妙齡少女的保護色。

心頭有莫名情緒一瞬間掠過。突然,楚懿瞳孔緊縮,察覺到有人接近,他立刻起身貼在石壁的邊緣。

腳步聲漸漸清晰,楚懿屏氣凝神,眉眼淡漠充滿殺意。隻待看清來人是誰,卻沒想到下一刻,淩亂的、毛茸茸的腦袋從泥坑上方探了過來。

“楚懿?”有人輕輕喊他。

楚懿一頓,抬腳從邊緣走到中間,望著來人的神色,平靜又不解:“不是叫你下山嗎,怎麼又回來了?”

還把自己搞成了這副模樣。

頭發亂糟糟的不說,灰突突的臉完全分辨不出來她是誰,斑駁泥印和血跡結了一層痂,淡綠的衣裙此刻與他這玄黑騎裝有的一拚。楚懿記得她離開之前,還沒有這麼狼狽啊。

“我?”

她忽然狡黠一笑。

楚懿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慢慢的,心卻陡然間風起雲湧,吹亂了心內一片荒原。

容今瑤把右手從背後拿出,手上攥著隴首雲飛的旗幟,鮮豔、通紅。

少女的笑明媚如朝陽,讓這寂寂黑夜燦然生光。容今瑤看著他道:“我去給你奪旗了啊。”

爛漫馥鬱的芍藥開遍京郊山野,傍晚吹來了一片清香,而楚懿就在這綿長的沉默中,清楚感受到自己耳邊響起了咚咚的心跳聲,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