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走到歡意宮門口時,四周安靜。

恰好是這份靜寂反而襯得容今瑤背後的腳步聲分外明顯,不時,容今瑤的右肩被人拍了拍。

幾乎是下意識的,容今瑤就聯想到了杏鶯樓裡惡心的醉酒男人。她蹙了蹙眉:“誰?”

她眉頭攢著一朵烏雲,卻在看見拍肩之人的瞬間冰開霜散。

男人一襲赤色盤領窄袖袍,兩肩繡有金絲盤龍,漆黑長發被打理得一絲不苟。人人皆道,當朝太子殿下,沉靜儒雅,氣宇軒昂,極有“林下遠塵埃”的風雅。

容今瑤目露驚喜:“大哥?你怎麼來了!都不喊我一聲。”

平日裡的容今瑤雖然眼含三春笑意,可總是不及眼底。能讓她卸下防備與偽裝、短暫喘口氣的親人,隻有容聿珩了。所以“皇兄”的稱呼在他這裡也變成了親昵的大哥。

容聿珩用指骨在容今瑤的額頭上叩了叩,無奈地說:“我見你想事情想得正入迷,總不好貿然打擾。不過你一思考就不看周圍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

許是從小到大她經常一個人呆著,導致有時候特彆愛神遊。

“走了這麼久有些口乾舌燥,不準備請大哥進去吃一碗桂花凍嗎?剛好有事兒同你說。”

還未等容今瑤回話,容聿珩反而先她一步走進歡意宮,十分自然地喊:“蓮葵,兩碗桂花凍!”

蓮葵正在院中拿著小錦旗逗發財,興頭上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哎”了一聲,抬頭一看,容聿珩與容今瑤仿佛正從落霞畫卷中走出。

夕陽餘暉遍灑肩頭,蓮葵微怔片刻,心裡有種溫馨的踏實感。

“好嘞!”蓮葵高聲應道。

歡意宮是容今瑤親生母親尚為妃嬪時所住的地方。那人離開的當天,皇帝本想一把火燒掉歡意宮,眼不見為淨。最終是容今瑤哭到昏厥,才勉強求來一絲憐憫,把歡意宮保住了。

除了太子,幾乎沒有人會主動踏足此地。

容聿珩坐在偏殿內,隻等桂花凍端上來。他望向正蹲在門口給發財喂食的妹妹,忽然開口問:“小六,母後是不是已經同你說了賜婚一事?

容今瑤不以為意道:“是啊,還讓孟芙親口祝福我來著。”

“那……嫁給楚懿,你開心嗎?”

他話裡有潛在的試探,容今瑤聽進耳裡,隻當是兄長在關心她。

容聿珩掩飾地咳嗽兩聲,又補了一句解釋:“最近坊間和宮裡不都流傳你和楚懿的故事嘛,大哥是想問,這傳聞有沒有影響到你?若是你不願意這賜婚,我可以……”

“沒有不願意呀,”容今瑤抱起發財進殿,邊道:“皇後娘娘說了,這婚事對我來說沒有一絲壞處,你不是也說這是親上加親嗎?”

少女神情自若地調侃自己,不含一絲嗔怪,很坦然地接受了這門賜婚。容聿珩盯了她半晌,微微沉吟。

其實他是想知道容今瑤是不是真的喜歡楚懿。

《天賜良緣》新篇盛傳時他便開始留意了,同時遣人去查探這風月傳聞的背後究竟是誰在推動,誰知容今瑤的名字出現在暗探口中。

容聿珩按兵不動,眼瞧著六妹妹接下來的行動。她默默關注楚懿、想要接近他、現身楚懿所在的場合、偶遇失敗後還會落寞……種種線索抽絲剝繭,容聿珩得出了一個“驚悚”的結論——

六妹妹暗戀楚懿!

這種念頭一旦形成便一發不可收拾,以至於當皇帝詢問他,楚懿是否心儀小六時,他一口就咬死了情有獨鐘這個說法,生怕楚懿成了彆人的囊中之物。而且楚懿手握精兵、人品優良、家族關係並不複雜——是個可托付的對象。

沒人為她的婚事努力,他這個做兄長的得努力啊!隻是當下,容聿珩並沒有試探出容今瑤是否暗戀楚懿。

容今瑤注視男人神色不定的臉,古怪道:“大哥不是有事要同我說嗎,難不成就這件?”

差點兒把正事忘了!

容聿珩拍額:“三日後的春遊圍獵盛會,父皇很重視,這次你不能再稱病不來了。”同時,這也是一次試探她是否暗戀楚懿的好機會,如若並非鐘意,他不就是強人所難了嘛!

夕陽落下山腰,暮色不知不覺籠罩偏殿。容聿珩頗有興致地吃完桂花凍後就回了東宮,歡意宮一息間又陷入一片死寂。

燈燭明明滅滅,容今瑤滿腹疑問彌散成空虛的混沌與迷茫,不知從何而解。

賜婚背後的推手究竟還有誰,孟芙的言外之意又是什麼?

兩個月前聽到姊妹提議想將她送去和親的事,隻有她自己知道。這個秘密早就爛在肚子裡了,不會有人把賜婚跟躲避和親聯係在一起。

胡文生拿到酬金後便離開上京雲遊找靈感,這個人一向行蹤不定,一時半會兒沒辦法找到他。隻有接觸過的說書先生、畫師、伶人……不過她隻是間接地推動傳聞,即便被人知曉,也唯有誤會她是暗戀楚懿才會這麼做。

楚懿……

腦海裡滾過杏鶯樓中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少年麵上含笑,目光卻敏銳。他總是想探究她、看穿她,然後再揭穿她。

楚懿才是賜婚後最不穩定的因素,容今瑤嚼著“圍獵盛會”四個字,心內又開始盤算起來。

注定是個不眠夜。

……

京畿燈影重重,月懸星落。

宮廷禁苑裡,淡淡的月光被巡邏禁衛踩在腳下,碎成梨花點點。

楚懿走入禁軍休息的內區,剛好碰上一行手端銅盆、赤著上身,邊走邊打鬨的男人。這些男人剛剛洗漱完,頭發還墜著水滴,迎麵撞上穿戴規整的楚懿時,不是率先疑惑此人是誰,而是眼神一亮。

雖然楚懿不認識他們,可他們卻認識楚懿啊!

男人們揮舞著健碩的手臂,熱絡地同楚懿打招呼:“誒!小將軍,來找陸統領啦?”

“是啊,你們今晚不值夜班?”楚懿腳步一停,含笑回應:“陸玄楓在嗎?”

“在呢在呢,陸統領今晚也不當值,小將軍直接去就好。”有男人露出仰慕的笑容,乍一看像是癡戀。身旁人看不下去了,直接一掌拍在他後腦勺上,提醒道:“你矜持點兒!”

被打的男人捂著頭假裝哀嚎,周圍隨即響起一陣哄笑。

楚懿也跟著彎了彎唇,他拿出一串香包拋給那群赤膊禁衛,“沉香藥用,可放在屋所裡熏燃,除濕祛晦、暢通氣脈。記得好好休息。”

楚懿在一聲接一聲的“謝謝小將軍”中轉身離開,朝著陸玄楓的屋所走去。

內區禁衛住所此時一半處在黑暗裡,一半處在油燈的微弱光亮中。很快,陸玄楓屋所的窗牖上便出現了一道直立的影子。

“今晚怎麼有閒心到我這來了?”屋所的主人正坐在一方木桌前寫明日的值班更表,小方桌比較矮,所以四隻桌腿都墊了一些雜書。

陸玄楓斜睨一眼站在窗邊望月的不速之客:“聽完吹捧開始望月,這麼有閒情逸致?”

方才外麵的熱情他統統聽在耳裡。

楚懿這人,十三歲那年生擒猛虎保護陛下與皇後,十六歲因武藝超絕成了禁軍營的新生翹楚。十八歲隨軍出征,親率騎兵三戰三捷,凱旋歸京後被陛下封為“元謙將軍”。

難怪上京城的女兒家們喜歡。有時候他男女老少通吃,禁軍營裡也有不少人仰慕。

楚懿“嗤”了一聲,與陸玄楓對坐,戲謔道:“專門來獻殷勤送香包,擾亂禁軍軍心,趁機讓他們都成為我的兵。”說完,他又掏出一串沉香香包,在陸玄楓屋內薰燃。

陸玄楓懶得跟他繼續搭茬:“你到底來乾嘛的?”

“還不是你那個叛逆弟弟。”一提方雲朗,楚懿便有些頭疼,“這小子今日不僅逃學,還以我的名義去杏鶯樓開房。他求我不告訴陸伯,可這個年紀,總得有人管才行。”

方雲朗隨母姓,陸玄楓隨父姓。二人雖然是親兄弟,可陸玄楓總好僵著一張臉,對方雲朗的教育方式除了打還是打。時間長了,方雲朗愈發懼怕這個親哥哥,反而親近楚懿。

陸玄楓道:“我看你管得也挺好。”

楚懿歎了歎:“嚴父出孝子,慈母多敗兒。這個道理你還不懂嗎?”

富家子弟如若不好好引導,很容易會走上一條不歸路。方雲朗是早產兒,小時候體弱多病,所以陸太傅與方夫人十分溺愛他,舍不得打罵。還得是陸玄楓出馬才能治得住方雲朗。

陸玄楓收起值班更表,邊站起身邊敷衍道:“知道了。”

“還有,最近上京多了很多外地口音的人,不確定是哪裡。三日後就是春遊圍獵了,陛下有意通過此次盛會凸顯國力強盛,維持權威震懾漠北。小心謹慎為上,你我都彆出了差錯。”

“明白。”

陸玄楓趁著楚懿說話的間隙去床邊換中衣,他所坐的位置此刻沒了遮擋,墊桌腳的雜書便都露了出來。

楚懿餘光不經意間掃過那摞雜書,身子突然微微一頓,總覺得這名字十分熟悉。待他想起來的時候,今日被方雲朗纏了一天、直至現在都未來得及回家的困意瞬間消失。

書封上的名字是《天賜良緣》。

楚懿目光動了動,問陸玄楓:“這話本子你從哪兒弄來的?”

“忘了是誰給我的,隻記得裡麵寫的是你與六公主的愛恨情仇。”陸玄楓偏頭看了一眼:“話說回來,認識你這麼久也不曾見你與誰不友好過,除了六公主。你,該不會真喜歡她吧?”

“你很無聊?”

“情有獨鐘、天賜良緣……楚子瞻,這是不是你前世欠下來的情債啊。”陸玄楓學著楚懿的口氣,反過來戲謔他。

“……”

陸玄楓肩頭衣服褪到一半,見楚懿沒動靜,他回頭瞥了一眼,楚懿正若有所思盯著那冊話本。

陸玄楓打趣道:“想看就拿走。”

“……不想看,你以為我和你一樣閒嗎?還有時間看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楚懿拒絕得乾脆,他收回視線,騰地一下起身,“走了。”

陸玄楓背對著楚懿聳了聳肩,並未聽出他口中頗為異樣的情緒。當陸玄楓換好中衣轉身時,桌前的少年已經像輕風一樣悄無聲息飄走了。

然而,木桌卻有被挪動過的痕跡。

陸玄楓垂眸,原本在桌腿處墊著的《天賜良緣》此刻憑空消失。

嘖,不是說不想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