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坤寧宮裡春常在,禦花園裡舞鳥鳴”,隻可惜容今瑤迄今為止並未真實地感受過“春常在”。
行過冗長的宮道,青蔥翠綠變成了紅牆黃瓦。不多時,容今瑤跟著南煙姑姑來到了坤寧宮。
容今瑤目不斜視走進正堂,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她乖巧地下跪叩首,恭順道:“皇後娘娘萬福金安。不知母後找小六是有何事?”
這裡並無皇帝、嬪妃,也沒有她的兄弟姊妹。僻靜之中,容今瑤看到地麵上有一道脊背僵直的暗影。
“對你來說,自然是一件好事。”坐在紅漆雕龍紋交椅上的皇後此刻正垂目凝視著杯中浮起的茶末,她手指輕輕一抬,指向下首的位置,“你就坐在阿芙旁邊吧。”
孟芙?她怎麼也來了?
“是。”容今瑤早已習慣了皇後的冷淡,她順勢坐在了孟芙旁邊,二人之間僅僅隔了一張紅木嵌螺鈿圓桌。
稍一抬眼,便能看見孟芙那張清秀傲然的臉有些失魂落魄。
孟芙祖輩官至丞相,姑姑是皇後娘娘,姑父是皇帝,本人又是上京頗有名譽的才女。她在萬般寵愛中長大,什麼事能讓她如此?
此時,坤寧宮裡侍奉的婢女都早早稟退了,僅留下容今瑤、孟芙二人,權當是一場家裡人的談話。
隻是皇後的態度並不熱絡,她百無聊賴地說:“今日,陛下在文武百官麵前定了六公主和楚懿的婚約,又命欽天監觀星占卜定吉期。楚懿的父親說這是門好親事,就連太子也說,如此一來是親上加親。”
孟芙身子輕晃,表情瞬間凝固。這道賜婚旨意從天而降,像一顆隕石重重地錘落在心間,震起一片塵埃。
容今瑤卻是眸光閃了閃。
暖日遊遍芳叢後漸漸西落,簾旌之中的正堂也黯淡了下來。容今瑤的神情一半籠在陰影中,一半籠在昏黃中,沒人看見她有些放鬆似的、短促地舒了一口氣。
這賜婚來得比她想象中要快,本以為要打一場持久戰,沒想到最後隻用了一個月。
容今瑤心中不免也生出幾分疑竇來。
人雲亦雲的風月八卦和熱議如潮的話本子果真引起父皇的注意了,隻是她還尚未坐實這些傳聞,單憑那些臆想與揣測,父皇就認為楚懿對她情有獨鐘嗎?
直覺告訴她——這賜婚的背後絕不僅僅是她一個人在努力著。
皇後微不可察地掃視容今瑤和孟芙,兩個女孩的表情均是凝重。孟芙喜歡楚懿這件事,皇後一直看在眼裡,她現在的神態無可厚非。
容今瑤是為什麼?是不滿意這樁婚事?還是太過滿意了?
思及此,皇後不由得皺了皺眉,冷聲道:“容今瑤。你既然喚我一聲母後,那這婚事我便可以替你做主。無論你是否歡喜,陛下已經下了旨,也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何況,這婚事對你來說沒有一絲壞處。”
皇宮裡人人心知肚明,容今瑤是最不得聖寵的公主。親生母親拋棄了她,皇帝也冷落厭煩,背後亦沒有母族可以依靠。
而楚懿呢?出身名門,生來尊貴,他自幼與皇子公主一同習文學武,樣樣出類拔萃,極為皇帝賞識。
皇後麵露鄙夷,在她眼裡,許是容今瑤高攀了,“本宮知道,你一直幻想著你母親有一日會回來。可十年光陰轉瞬即逝,從她離開的第一刻起,你就沒有母親了。若是日後你提及那個女人惹了陛下煩悶,就彆怪本宮不替你求情。”
容今瑤心底冷笑,麵上一如往日溫和乖順。
一雙瑩潤的水眸充斥對皇後的感激,她甜甜地說:“兒臣遵旨。方才隻是一時驚訝,晃了神,還要多謝母後關心,時時為小六著想!”
“你沒有母親了”這句話她聽許多人說過,如今再一聽,心中已是毫無波瀾。皇後還以為她是那個脆弱的小女孩麼?三言兩語就會被打擊得陷入低迷與無儘的自我懷疑。
這婚事來得快與慢已經不重要了,起碼現在儘在她的掌握之中,隻需要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皇後滿意地點了點頭,“皇家兒女,麵對一國之尊的決定,要學會順從。”
末了,皇後的目光旋即停留在孟芙身上。
畢竟血脈相連,在她眼中,她們二人才稱得上是一家人。於是皇後的語氣溫柔了許多:“阿芙,你與六公主也算得上是表姐妹了,你這個做姐姐的,還不得祝福妹妹兩句?”
聞言,孟芙臉色煞白,嘴唇不可遏製地抖了抖。皇後還在上首盯著她,孟芙隻能強顏歡笑地望向容今瑤:“表妹。”
“祝你們喜結連理,早生貴子……白頭偕老。”
孟芙原以為自己喜歡楚懿這件事藏得很好,沒想到還是被皇後一眼看穿了。
與其同時,皇後也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方式去抹殺這種喜歡。在宣布賜婚之事時,叫孟芙親耳聽著;在容今瑤應下這門親事時,還叫她親口祝福……她代表的是孟家人,咬碎了牙也得把苦楚咽進去。
容今瑤心情複雜地垂眼,抿了抿唇,臉頰陷起淺淺的梨渦。她聲音低了低:“多謝表姐。”
皇後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女孩子微不可聞的啜泣總是叫人無故煩悶。她生活在後宮幾十年,見過數不清的大風大浪,自是覺得孟芙因為一點小情小愛而難過完全沒必要。
今日她把孟芙叫進宮,讓她親口祝福這樁婚事,就是想割斷孟芙的情意,暗示她與楚懿無緣無份,早早放棄了好。
頓了頓,皇後對容今瑤交代道:“過兩日,裘公公會親自去將軍府宣讀賜婚聖旨。楚懿愛慕你許久,你也要好好珍惜這份情,彆掃了皇家顏麵。”
皇後竟然也相信這些傳聞了?!
容今瑤眼皮一跳,眸中亮了亮。看來她真得找機會牢牢坐實這些風月八卦,到手的鴨子可不能任其飛走。
皇後歎了聲氣,闔眸揮了揮手:“沒什麼事的話,本宮乏了,你們就先退下吧。”
……
容今瑤與孟芙從小相識,可她們之間的關係卻十分微妙。孟芙性子高傲,好與優秀之人為友,而容今瑤在淩雲堂時習慣斂鍔韜光,經常成績墊底。
在孟芙心裡,她怕不是一個草包公主。以至於剛才那一通祝福不單單是皇後的警告,無意間也對孟芙的傲氣造成了羞辱。
出了坤寧宮,她們就不再順路了。容今瑤即便是和這位表姐不熟,卻也禮貌頷首同她道彆,做好麵子功夫。
怎料甫一轉身,便聽到孟芙喊了一聲她的名字,“等等。”
容今瑤回頭,眉眼蒙了一層霧:“表姐還有什麼事?”
孟芙早已整理好了情緒,現下已經恢複了往日那般冷傲,隻是白皙手背上的指痕出賣了她。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容今瑤一眼,揚了揚下巴,“剛才忘了一句話。祝你得償所願,還望日後慎終如始,小心一失足成千古恨。”
孟芙無意繼續攀談,隻留下一句引人遐思的話,之後隨著引路宮女轉身離開,步履倉促。
容今瑤停在原地,神情驟變。
孟芙這句話——是知道了她為賜婚做的盤算、還是知道了她想要賜婚的真正原因?既然知道了,為何不在皇後麵前揭發,好為自己謀求一個機會?
容今瑤深吸一口氣,抬步而行,地麵上拉出一條長長的、枯寂的影子,一如兩個月前的那天。
兩個月前,隨軍出征的楚懿凱旋回京,隻是他帶回了一個“不算好”的好消息。
兩國交戰,大昭雖是戰勝國,可從前朝延續下來的“拉鋸戰”始終未能分出勝負。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大昭也損耗了不少元氣,必是要停戰兩年休養生息,大昭皇帝有意以政治聯姻來維持和平。
於是在不知不覺間,有關“和親”的小道消息悄悄在宮中傳遍。
和親一事空穴來風,容今瑤無法判斷此事是真是假,隻能在例行請安之際從其他姊妹口中套話。
然而,那日她剛至皇帝寢殿廊下,於殿外不遠處聽見了一陣哭啼。
“父皇,我不想去和親,嗚嗚,明兒想一直陪在父皇身邊。”
“嗚嗚嗚,父皇,您真的會把我們送去和親嗎?孩兒不想,孩兒舍不得您!”
“小六呢?父皇不是一向不喜小六麼,不如將她送去和親,替父皇排憂解難……”
容今瑤心中一滯。
聽見那句“送走小六”,容今瑤雙腳突然如同灌了鉛一般,難以行走一步。
她透過菱花戶槅看見了其他幾位公主淚眼婆娑地撲進父皇懷裡,繼而又聽見大昭帝慈愛的聲音:“你們幾個都要哭成花貓了!朕怎麼會將自己最疼愛的女兒送去和親?”
殿內一派父女情深,春光暖意。
殿外蔭涼廊廡之下,纖瘦的身軀孤寂如飄零枯葉,半晌未動。發財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伸出爪子叨了叨容今瑤,然後把臉貼在她的手背上。
最終,容今瑤隻是沉默地摸著臂彎中的貓,轉身走了。
她已經被母親拋棄過一次了,難道還要被自己的父親再拋棄一遍嗎?
容今瑤不想坐以待斃。離開與否她可以自行選擇,但決不能經他人之口,像個物什一樣說丟就丟。
隨後接連幾日她照常請安,恍若從不知曉這個消息,她依舊乖巧,皇帝依舊冷漠敷衍。不論和親之事是真是假,容今瑤還是需要未雨綢繆。既能順理成章躲避和親,又能讓自己離開這毫無人情味的皇宮,唯一的辦法,隻能是被賜婚。
這個夫婿,得是皇帝器重的臣子,並且到了該成婚的年紀,且皇帝有意給他挑選婚配之人。
這個夫婿,最好早年與她相識,家中關係簡單,接近起來比較容易。如果厭惡她就更好了,起碼一時半會兒不會強求她服侍,以後要是談起和離也體麵一些……
對於擇婿的種種要求,容今瑤思來想去,終是在一個夜裡,於寸寸燭光中,寫下了楚懿的名字。
錦繡青石鋪滿宮道,天邊落霞脈脈輕撫宮牆,從坤寧宮走回歡意宮的這段路一眼望不到頭。
容今瑤許是太過沉浸在那段回憶中,以至於她並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一個男人一直在沉默無言地跟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