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1)

死一般的靜寂持續不過片刻,楚懿挑了挑眉,姿態閒散地抽出腰間的斷月刀,轉了幾個圈後放在手裡把玩。

容今瑤輕輕怔住。

自楚懿凱旋回京已有兩月有餘,但這卻是他們隔了一年之久的第一次正式相見。容今瑤覺得少年的氣質變了許多,不同於在淩雲堂讀書那會兒的囂張恣意,桀驁不馴……如今一看,倒是更加沉穩了。

楚懿從窗邊直身,腳步緩慢地走近容今瑤,隨意開口:“近些日子我總感覺有人在跟蹤我。在軍中呆久了,楚某不免警惕了些,本想借著杏鶯樓,看看是誰一直在暗中潛伏,沒想到等來了公主。”

楚懿的語氣分明十分熟稔,麵容也算得上和煦,可容今瑤偏偏感覺到周身生起一層薄薄的寒意。

“還是喬裝打扮過的公主。”話音落下的刹那,他已經走到了容今瑤麵前。

少年若有所思地垂眸,端量穿著一身男裝、蹩腳裝成小公子的姑娘。靜了一會兒,他收起唇邊的諷笑,將未出鞘的斷月刀抵在容今瑤剛剛被醉酒男人捏過的肩膀處。

這個動作意味明顯。

容今瑤一瞬間了然,驀然抬眸看向眼前人:“原來你都知道了?”

楚懿也許很早就注意到她的跟蹤行為了,隻是表麵上裝作不知道。他將錯就錯,等她自己送上門來。

方才在樓梯口的“仰慕”、“一睹風姿”、“紅倌兒”……楚懿聽到這些胡扯的瞎話時,是不是在笑話她?果然不論過了多久,他的本性難變,還是一隻狡猾的狐狸!

廂房中靜謐香嫋,繡簾輕動,微弱的日光如同玲瓏影,在宛若黑夜的杏鶯樓裡蕩漾。

“抓到你了。”楚懿握住容今瑤的手腕,輕輕拉拽,她的臉即刻間近在咫尺。

呼吸聲彼此交錯,二人乍一看像是交頸而臥的情人。楚懿忽然笑了笑:“所謂守株待兔,請問公主是那隻兔子嗎?”

他隻是微微垂下頭,審視與好奇的目光便似一張漁網,將容今瑤整個人籠罩起來,使她無處遁形。

“我不記得自己與公主的交情熟到這種地步,”四目相對,少年的目光並無旖旎之情,“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琉璃燈影與楚懿頗為玩味的話語讓此刻的氣氛曖昧起來,容今瑤恍惚了一下,耳尖微微泛紅,她掙脫桎梏,往後退了一步。

“我是為了我大哥!”牙齒輕咬唇尖,將她從曖昧的恍惚中救了出來。

“……容聿珩?”

容今瑤先發製人道:“你雖在戰場上戰無不勝,英姿勃發,可畢竟如今是在上京,還得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舉止。外人眼中你與太子殿下關係甚好,你流連於杏鶯樓,沉迷風月,難免落人口實,也有損我大哥的聲譽。”

“朝堂紛爭爾虞我詐,若是因為你,我大哥被人挑了錯處受了處罰,你也難辭其咎!”

聽完容今瑤一通帶有諷刺的欲加之罪,楚懿不怒反笑:“這麼說來,公主是替太子殿下來監督楚某的。”

言罷,他越過容今瑤,走到窗邊將錦緞綢簾拉開,昏暗的廂房登時亮堂起來,把所有的曖昧與試探一衝而散。

楚懿走到茶幾前坐下,倒了杯熱茶。嫋嫋霧氣遮掩他的麵容,朦朧間依稀可以看見那輪廓分明的五官。

緋衣少年不甚在意道:“想看什麼請便。”

剛入廂房的時候,屋中陳設泛泛掃過,看得不大仔細。這會兒,容今瑤透過輕紗,隱約看見沉香木床之上的霓裳羅衾鼓了起來。

裡麵像是藏了個人!

想到蓮葵所說的夜夜笙歌,容今瑤瞳孔一縮,哼笑一聲:“怪不得小將軍上樓時如此急迫,原來是有佳人在候。”

什麼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像楚懿這種慣有心機之人,說的話都是不能信的。不過也好,她剛巧可以把這件事當作脫身離開的借口。

趁著楚懿沒有繼續逼問她,走為上計。

“既然如此,就不打擾你的好興致了。不過作為昔日同窗,我有必要提醒小將軍幾句,日後你也是要成婚娶妻的,為了你未來夫人,也不該玩得太過火。”她的語氣難以言喻,聽起來像是有些吃醋不滿,說著說著腳步開始偷偷往門口挪動。

“……”

“楚懿,你好好反思。”

“……”

廂房中陡然安靜下來,徒留一聲輕笑。楚懿側首注視著容今瑤打開房門走出,直至衣擺那抹暗色徹底消失。

看著看著,他目光一頓,然後麵無表情地把茶杯擱在小幾上,身子往後輕輕一仰,睨了一眼沉香木床上鼓起來的“小山丘”。

“出來。”楚懿道。

下一息,從霓裳羅衾中鑽出來一個腦袋。

男孩比楚懿小上幾歲,麵容稚氣未脫,圓臉被捂得通紅。頭顱露出時,他馬上張開嘴喘息,急迫地汲取清洌空氣。

“子瞻哥……能不能不告訴我爹?”緩好以後,男孩唯唯諾諾走到楚懿麵前,帶著討好的細弱聲音騰空而出。

“我不是你哥,也沒有你這樣的弟弟。”楚懿扯了扯唇角,“方雲朗,你真是長本事了。不僅逃學,還以我的名義在杏鶯樓預訂廂房。我今日如果不來,你是不是也要點上紅倌兒來服侍了?”

“沒、沒有啊!冤枉,這個我絕對不敢的!”方雲朗被嚇得一激靈,狡辯道:“哥,我今日逃學可是為了你!”

我是為了我大哥才來杏鶯樓的……

我今日逃學可是為了你……

楚懿冷笑一聲:“四書五經學不明白,射箭拳術一竅不通,狡辯的本事學得倒挺快。”

方雲朗一愣,忽而反應過來,楚懿陰陽怪氣所說的“狡辯”,不正是他剛剛的話和容今瑤重合了麼?

容今瑤說是為了“太子”而來,他說的是為“楚懿”而來。二者,楚懿一概不信,且都將它們當成狡辯!

方雲朗借機轉移話題,撩起衣擺席地坐在楚懿旁邊,一臉八卦道:“子瞻哥,所以小六姐說為了太子來監督你,你沒信?”

方雲朗的父親從前是太傅,所以他年幼之時經常出入皇宮,與許多人都玩得來。容今瑤在一眾公主皇子之中排行第六,方雲朗便親切地喊她小六姐。

不過說來也奇怪,容今瑤性子乖巧,長得也好看,對誰都很溫柔。可為何楚懿還總是與其處處作對,甚至說她是“笑麵虎”呢?

楚懿反問:“我該信?”

“不不不……不該信。”方雲朗縮了縮脖子,嬉笑比劃了兩下,“你們倆,死對頭嘛!不信是應該的!就像我與衛家那小子一樣,他說的話我也不信……”

楚懿神色有些微微異樣。

在他看來,他與容今瑤算不上是“死對頭”,儘管淩雲堂的同窗、身邊的朋友都這麼說。

他與容今瑤青梅竹馬,理應成為互相扶持的摯友,可惜他偏偏對她親近不起來。容今瑤最擅長的便是“偽裝”,像是作繭自縛的蛹,用一層一層的假麵具去掩蓋真麵目。霧裡看花,教人捉摸不透。

之前發生過太多瑣碎的不愉快,過濾在腦子裡,很快就記不起來了。可容今瑤最近的行為太過奇怪,楚懿總覺得她在悶聲憋著壞,不知何時又會給他設下一個陷阱,他得警惕一些……

正如同剛剛樓下發生的鬨劇。

少女的笑猶帶三分春色,明媚和煦,可是出手時乾脆利落,仿佛褪去了柔順的麵具。

同窗數載,那姑娘一到武試就裝暈,平日裡也嬌嬌弱弱的。他怎麼不記得,容今瑤還有如此身手?

“子瞻哥?”方雲朗倏爾喚了他一聲。

接下來他的話可能會讓楚懿感到難為情,但他實在是太好奇了——這也是他今日以楚懿的名義在杏鶯樓開廂房的原因。

楚懿收回思緒,淡淡應道:“怎麼?”

“我聽我爹說,陛下有意給你指婚,近些日子一直在選。不過你猜怎麼著?最近上京瘋傳,你對小六姐情有獨鐘,所謂‘死對頭’不過是吸引她注意的手段。這一切,都因一冊名為<天賜良緣>的話本子……”

徹夜讀完那本《天賜良緣》,故事的代入感讓方雲朗一度忘了楚懿和容今瑤打小積怨已久。

翌日他頂著烏黑的眼圈去淩雲堂,發現其他同窗也在看!方雲朗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借著與楚懿的關係,大肆在學堂裡討論話本情節……

想到此,方雲朗有些心虛,他開這廂房不僅是為了逃學,更是想吸引楚懿來這杏鶯樓聽聽說書人口中的故事。畢竟他還和同學吹噓,容今瑤一定會是他的嫂子!

不過這話他不敢當著楚懿的麵說。

“剛剛小六姐不是說讓你為了未來夫人,也不要玩得太過火嘛。”方雲朗還沉醉在故事中,所以有一個大膽的猜測,“或許小六姐也喜歡你呢?就是為了跟你多見麵才來杏鶯樓的,剛剛的話裡全是酸味!哥,我可真羨慕你……”

楚懿嗤了句“無聊”,看向方雲朗的眼神充滿危險與警告。方雲朗生怕他告狀,不敢繼續往下編排了。

沉默良久,楚懿收起斷月刀,露出一個非常“親切”的笑容,看得方雲朗直打顫。

他緩緩道:“羨慕?既然你這麼喜歡她,不如直接讓她做我的弟妹。”

……

另一邊。

皇宮內廷中心矗立著嵯峨殿宇,莊重神聖。以北,一堵堵沉厚宮牆無限延伸,直至內廷邊緣角落的宮殿,四周栽植的古木高高豎立,綠樹成蔭,更顯生機蓬勃。

容今瑤換了一身菖蒲色綾羅輕紗裙,此刻正躺在清池邊的醉翁椅上納涼,忽然間打了個噴嚏。

曬著肚皮的渾圓胖貓睡得正香甜,恍惚間聽見主人的聲音,耳朵不由動了動,隨後“喵”了一聲。

容今瑤額心跳了跳,抱起胖貓揉了揉它的肚子,喃喃道:“發財,你說是不是楚懿在背後罵我?”

發財讚成似的舉起兩隻爪子。

她明知容聿珩和楚懿交情頗深,卻仍舊選擇打著容聿珩的名號扯謊。但凡這二人通了個氣,容今瑤心中的那些小算盤就全都暴露了。

要不,就不選楚懿做夫婿了吧?他這個人心機深,實在不好對付。可那些風月八卦和話本子的銀兩已然花出去了,且坊間對他們二人的認可度極高,草草了事也不劃算。

正猶豫著,“砰砰”兩聲,宮門陡然被人敲響,硬生生打碎了裡麵的歲月靜好。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如恃風雷,引著清池邊的容今瑤好奇抬頭。

容今瑤心中一沉。

來者是一直侍奉在皇後跟前的掌事宮女南煙姑姑,平日裡若非有分外緊急的事兒,她是不會過來遞話的。

果不其然,南煙停在容今瑤麵前,福了個禮,“六公主,皇後娘娘請您現在過去坤寧宮一趟,有要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