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樹梢,花影搖曳。
杏鶯樓門前的青蕪綠柳織起一道繡簾翠幕,僅迎接綿綿春意,而隔絕坊市喧擾。
“上回書說到,誰人不知他們二人,八字不合、天生犯衝,實乃水火不相容的死對頭!”
“怎料楚小將軍所言所行,隻是為了吸引昭寧公主的注意,實際上,他並非厭煩公主,而是對她情有獨鐘,做夢都想娶回家。二人青梅竹馬,必是天賜良緣……”
立在一樓圓台中央的說書人折扇一搖、手絹一抖,饒是再普通不過的故事經他之口也能變得繪聲繪色。
更彆說,他講得是當下最炙手可熱的話本子——《天賜良緣》!
有一婦人代入感極強地站起來,“六公主和小將軍簡直絕配!之前是誰說他二人不登對的,胡說!”
話音剛落,陌陌清風吹動房簷上的驚鳥風鈴,發出一陣悅耳清鳴。
在賓客歡呼拊掌、感慨故事玄妙之時,忽然有一小公子推門走入,身後還跟著個清秀小廝。
“公子請進!請問您是要上幾樓?”樓梯處看守的龜公上下打量他一眼,大聲吆喝道。
眾人下意識抬頭,看見來人後,不由得晃了晃神。
小公子穿著朱色鏡花綾錦衣,這個顏色鮮烈耀眼,襯得他膚色瓷白,烏眸湛亮。唇勝於池上海棠,氣質明媚乾淨,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
不過是個“男美人”……
有人惋惜地歎了歎氣。
杏鶯樓一共有三層,一樓午時宴飲聽書,多招待文人雅士。到了夜間鶯歌燕舞,柳腰嫋娜,彆一番景致。
至於為何要詢問“上幾樓”?
那是因為杏鶯樓的二、三樓滿是廂房,大多招待官宦權貴。跳不脫“酒色財氣”的圈子,無論白天傍晚,嬌語啼笑不絕於耳,教人聽了麵紅耳熱,心潮澎湃。
近些日子,剛好有那麼幾位大腹便便的貴客,專愛點一些男身女相的紅倌兒服侍。
正當大家以為這位小公子要麼“喜好男色”、要麼“以男色侍人”時,一聲刻意沙啞的“就在一樓”,澆滅了所有人的好奇。
小公子貌似對這段說書很感興趣,欲要走向離說書人較近的位置,不料剛一抬腳,便被身旁的小廝拉住了。
小廝有些不自然地湊到公子耳邊,低聲提醒道:“公主,那個位置太顯眼了,小將軍若是來了,一打眼兒就能瞧見您。”
他指了指樓梯後的偏僻角落,“坐這裡吧。”
容今瑤點了點頭,平靜地震震衣袖,攜著小廝一同走去角落裡的位置。
這個位置視野極佳,有陰影遮蔽,往來的上樓、下樓者根本注意不到這個地方,可容今瑤卻能將一切儘收眼中。
說書人洪亮的聲音覆蓋一切不安。容今瑤在落座的那一刻,驀地鬆了口氣:“雖然守株待兔不是什麼良策,但也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了。蓮葵,你確定楚懿會來?”
“自然!奴婢有一姐妹,在這杏鶯樓裡唱曲兒,認識不少人。她跟我說,小將軍預定了一間二樓的廂房。這是記錄在冊的,絕不會有假。”
語罷,蓮葵又忍不住埋怨一句:“公主當真要選小將軍做夫婿?奴婢本以為這位上京貴女們的‘夢中情人’應是品行高潔,潔身自好的,哪成想來這裡夜夜笙歌。枉費我們花費那麼多心思接近他。”
容今瑤默了默,“豈止是花費了心思,還花費了銀子呢!”
近一個月,名為《天賜良緣》的話本橫空而出,書場巷中摩肩接踵,隻為搶這話本一閱。
此般熱議如潮,並非單單隻是因為故事編纂得為人驚歎,續篇又懸念重重,更是因為這話本的主人公是她和楚懿!
之後,畫師爭相描繪甜蜜圖像,製成琉璃畫片售賣;茶樓酒肆中的說書人自續後傳,連朝廷中的侍郎學士都成了座上客;甚至還有憐人以此為題材編排了樂劇——
而這一切,都是她與胡文生做的一場“交易”。
她出銀子、出人力、出想法,胡文生隻消以她和楚懿為主人公寫出故事來,容今瑤自會為它造勢。
話本子的興盛之風很快便從民間吹向了皇宮。為了坐實楚懿對她“情有獨鐘”,借人雲亦雲的風月八卦引起皇帝注意,從而求得一個陰差陽錯的賜婚,容今瑤想方設法製造偶遇。
前幾次都是以失敗告終,不知今日……
正出神想著,門口傳來了龜公諂媚的聲音:“小將軍果真氣度不凡,驚為天人!二樓廂房早早準備好了,您……”
說曹操曹操到。容今瑤心中微動,遂抬眼看去。
走進來的俊美少年一身緋紅暗紋金絲錦衣,勃然英姿,玉骨橫秋。他天生長著一雙深情眼,亦長了一張讓人看了便移不開眼的俊顏。
如果能忽略掉他腰間彆著的那把斷月刀的話。
這刀形若彎月,刀刃薄且鋒利,隱隱泛出的寒光同他此刻冷淡的麵容相映照。
楚懿無言與龜公錯身而過,徑直上了樓,步伐又穩又快,連一個餘光都未曾給予。龜公尷尬地站在原地,想與楚懿攀談兩句的願望也落空了。
容今瑤收回視線。
這麼急?去做什麼?
楚懿的到來恰好與說書人“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相撞。人們還尚未緩過神兒來,耳畔依稀聽見楚懿的名字,可等到齊刷刷回看時,人已了無影蹤。
待他上了樓,容今瑤與蓮葵也起身走到樓梯口。蓮葵率先掏出準備好的銀票,悄悄塞給龜公,“剛剛上去的是楚小將軍嗎?”
龜公笑嘻嘻收下銀票,應道:“沒錯沒錯!公子有事?”
蓮葵輕咳一聲:“不瞞您說,我家公子十分仰慕小將軍,不知可否通融通融,讓我們去一睹風姿?且不說仰慕,單是他的身份,也足以讓人想與其交好。”
龜公爽快地收了賄賂,可麵前這位唇紅齒白的小公子顯然沒預定過廂房。他有些虧心地拒絕:“二三樓裡過夜的、玩樂的,哪一個不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人人都想交好,可我也不能人人都放上去。”
何況那是楚懿!如今風光無兩,身份尊貴,他是萬萬不敢隨意行事的。
蓮葵向容今瑤投去一個為難的眼神,“公子……”
容今瑤目光閃了閃,遲疑間,一股粘稠刺鼻的酒味驟然竄入鼻息。
她身後出現了兩三人,肥頭大耳、大腹便便,滿麵油光的臉上掛著黃豆大小的眼,應該就是喜好點紅倌兒的“貴客”。
汗液與酒嗝混在空氣裡,有一人見到容今瑤,眼裡瞬時迸發出驚豔與猥瑣。
“這是你點來的人?狀似嬌娥、雌雄難辨,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一定很貴吧?哈哈哈哈!”他伸出手捏了捏容今瑤的肩膀,囫圇說著,口音不似上京人:“走吧美人兒,隨我上樓去快活!”
語罷,幾人嘻嘻笑笑就要將容今瑤生拉硬拽上去,偏不過問容今瑤的身份。
因為他們心中知曉,容今瑤的行頭並非是紅倌兒。可怎奈她一雙盈盈杏眼,乍一看像隻小白兔似的,帶有幾分溫軟嬌憨,身量也不似尋常男子高壯。
好欺負得很。
容今瑤秀眉微蹙,一聞這酒氣,胃裡便翻江倒海般犯嘔。她側身躲過男人的手,嫌棄地揮了揮:“你們認錯了。”
蓮葵上前護住容今瑤,嗬斥道:“你們哪隻眼睛瞧出來我家公子是紅倌兒的,臟手可莫要碰人!”
此話一出,龜公身子哆嗦了下,揣著銀票往後退了兩步,一樓中宴飲聽書的賓客見此騷|擾也不敢出聲。
二樓三樓一晚的價錢足以頂上他們一月的俸祿,甚至有可能賠上自己的前程。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不會有人願意摻合這等晦氣之事。
被羞辱的男人酒意衝頭,罵了句:“你這不識好歹的小畜生!我管你家公子是不是紅館兒,入了老子的眼,就要躺上老子的床!”
他揚起手來,重重落下,帶著憤怒與醉意的一掌若是落在臉上,定會留下難掩血痕。
蓮葵閉了閉眼,下意識地縮頭,肩膀發顫。隻不過半晌過去,想象中的疼痛並未出現,反而聽見了男人疼痛的嘶吼。
“啊——鬆手!鬆手!”
纖細的手腕素白如霜,春蔥玉指卻有著充滿狠勁的力量。蓮葵驚訝地睜大眼睛,她她她……這是她們家嬌弱易病的公主嗎?
容今瑤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掩著嘴“呀”了一聲:“哪有強買強賣的道理呢?上京明令禁止男色侍人,杏鶯樓什麼來頭,竟然把大昭律法踩在腳下呀?”
雖然說她在淩雲堂文試墊底,武試棄考,但該學的東西並沒落下。這種防身的本領無需她有太大的力氣,隻需要找準穴位。
少女說這話時,笑容明媚,瞳孔晶亮。被捏住手腕的男子與龜公卻脊背發涼。
直到男子麵容發白,嘴唇裡逸出虛弱的求救,一旁傻眼的龜公這才上前勸阻:“公子住手!這幾位是杏鶯樓的貴客,使不得使不得啊。況且今日楚小將軍也在此,鬨大了不好收場。公子不是想交好嗎?”
總不好處處得罪人,龜公咬牙道:“二樓最外一間便是了,公子快快上去吧!”
……
二樓長廊深深,清淨幽暗,虛晃的燭火吊在頭頂,給容今瑤鍍了一層暖黃的光。
最外一間離樓梯處很近,容今瑤腳步頓在門前,並沒有聽見任何聲音。踟躕猶豫之時,“吱呀”一聲,廂房忽然裂開了一條門縫。
……沒人嗎?
容今瑤伸手推開門,有些疑惑地走了進去。
楚懿所在的廂房空寂無人,靜得出奇,反倒是隔壁隱隱傳來男人的麵紅耳赤的調笑和“不男不女”的嬌啼。
屋裡纏繞著暖香,錦緞綢簾使這裡晝夜顛倒,琉璃燈影本應映襯旖旎風景,此時卻隻昏昏照亮容今瑤的影子。雕花窗欞以裡,有一張六尺寬的沉香木床,輕紗帳輕柔垂落,擋住一切雨怯雲嬌。
蓮葵還在下麵守著,容今瑤一時不確定楚懿是否在此。
思忖片刻後,容今瑤將這裡粗略掃視一遍,微微有些泄氣。她親眼看見了楚懿上樓,杏鶯樓也將他預訂的廂房登記在冊,難不成是記錯了?
容今瑤垂眸,準備下樓詢問。
隻是她甫一離開,耳側倏然刮過一道急風,一盞白玉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砰”的一聲砸在門上,將廂房半開的門,關上了!
白玉杯墜地時發出刺耳一響,從碎裂之中溢出的茶水逐漸蔓延至一人腳下。緊接著,有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微妙的諷笑。
“公主是在找我?”
容今瑤心中一震,循著聲音轉身。
簾幕低低,紅窗金縷。倚在窗邊的少年瞳眸幽深,漂亮的眼睛裡偏偏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淡漠。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容今瑤,目光細細打量她,既陌生又熟悉。
是楚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