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先帝在時,這座藏書閣一直都是啟用的,各個部門每年公務留存的書籍、卷冊,都要放到那裡存檔。
那時候,當今陛下還是個小孩子兒,正跟著學士們讀書,當時的皇後,也就是如今的太後,對陛下管教得十分嚴厲,但凡是哪次考校成績不理想,或是哪裡做的不好被兄弟們比了下去,小陛下身邊的侍讀、仆從都要受懲罰。
李從簡說,那時候的小陛下每日板著個小臉,沒有一點同齡人身上的淘氣活潑。
後來,不知道是心情不好,還是想躲開太後,人們發現小陛下開始愛往藏書閣跑。那裡隻有年末封卷的時候去的人多,平時幾乎無人造訪,而且位置又偏僻,陛下便總去那裡看書習字。
跑得勤了,有朝臣聽說此事,就誇他沉穩好學,可堪大任。太後聽了很開心,對小陛下這個習慣也就沒多管。
後來的後來,當年那個總是不開心的小孩兒開始漸露鋒芒,漸漸將所有兄弟都甩在了身後,他成了先帝欽封的太子,周身的沉悶寡言也逐漸被堅毅果決代替,再沒有人能隨意逼迫他,即使是當朝皇後也不行。
可年少時的習慣卻一直保留了下來,他還是時不時會去藏書閣坐坐,有時一待就是一夜。等他繼位以後,便下令將藏書閣改製,不再用於存放公文卷冊,隻收錄珍貴典籍,閒雜人等無詔也不得再進入藏書閣。
李從簡平日裡話並不多,可今日卻和範安康聊了很久。
他說了很多宮裡的舊事,還有從前他剛入仕的時候發生的過一些讓他印象深刻的事情,並以此為例子,教範安康未來在皇城裡該如何行事。
都是肺腑之言,範安康聽得很認真。
聊到最後,李從簡跟他說:“潘迪這個人,能力還行,但品性上我不欣賞。”
他背過身去站到窗前,視線透過窗外的柳枝望到很遠的地方。
“我剛入仕的時候,也遇到很多這樣的人。那時候年輕氣盛,看到這種做事沒什麼底線的人,每回都恨得牙癢癢。”
“可是等乾著乾著我就發現,這種事情沒辦法避免,人心有善就有惡,很多時候是天定的事情,就連皇上都沒辦法完全杜絕,更何況我們?所以我覺得,遇見這樣的事情,破局的關鍵,還是要看我們自己要做個怎樣的人。”
要看自己要做怎麼樣的人嗎?
範安康沒想到李從簡會跟他說這些,一時有些聽呆了。他在腦海裡仔細斟酌了一瞬,然後追問道:“那我們要做怎樣的人?”
李從簡轉過身,清風繞過他的身體吹進屋堂,範安康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隻見堂正中院判的書案上,擺著一隻左手拈花,右手執劍的木雕人偶。
做個拈花執劍的人,他這樣告訴範安康。
“在這紛紛攘攘的官場裡,周圍有些是人,有些卻是披著人皮的豺狼。你若想始終做一個乾乾淨淨的人,不被豺狼拆解入腹。就要有執劍反擊的勇氣,有儘己所能斬殺豺狼的誌氣。”
“但是在這世間,尤其在這宦海沉浮的名利場裡,豺狼虎豹太多了,有時見多了汙濁潰腐的爛泥,你甚至會覺得自己也身處爛泥坑裡。但是孩子,不要讓自己的眼界困頓在這些汙穢的東西上,向前看、向遠看,最美的花往往就開在爛泥地的周圍。”
李從簡周身被窗外的光暈籠罩,導致麵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範安康看著他,突然覺得,這個平時溫和寡言的老頭竟是如此的強大和堅定。
他拱手向李從簡深深行了一禮。
幸好,幸好……
儘管同僚不仁,但有一位心明眼亮、剛正不阿的上司。
相信他未來的官場生涯不會太令人失望。
——
當天,陳恪在藏書閣一直待到了晚上。
早朝的時候,有官員上奏說西北那邊最近鬨起了匪患。西北山多路遠,民風開化的晚,經常有流寇三五成群的打家劫舍,但都不成氣候,當地州府能夠自行處理。
但這次,不知哪個山頭出了一號叫徐虎的人物,很懂得些蠱惑人心之法。他買通了當地的幾個算命道士,讓他們四處散布“徐虎乃山中白虎轉世,可鎮守西北一方”的謠言,騙得許多山匪和民眾舍家棄口的追隨。
人一多,這個徐虎膽子便大了起來,竟然劫了月氏國送來的萬壽節賀禮,雖然護送的衛隊訓練有素,隻教他們劫有了少量財帛,但消息穿到霽安城的時候,依然領滿朝嘩然。
近些年來,大祈民殷國富,四海升平,已經很多年沒有聽說過劫取朝廷銀響的事情了。
陳恪對此事震怒不已,當即下令派兵前往鎮壓。可旨意剛一說出口,就遭到宰相範浦京為首一乾人等的反對。
大祈前幾朝都主張以“仁”、“禮”治天下,不事興兵,也不重軍事。範浦京等一乾老臣秉持舊有的觀念,認為民眾被妖言蠱惑,應該先嘗試勸降招安,不成再由州府出兵剿滅匪徒。如若不然,朝廷定會在百姓心中留下一個蠻力鎮壓的印象。
而陳恪對此十分不認同。
自他做太子時起,就對朝廷這種過於追求仁治的風氣很不讚同。旁邊的契丹個月氏虎視眈眈,這些年裡更是屢次在邊境挑釁,大祈這時就應該挺起脊梁,亮出長劍,提升武力以震懾蠢蠢欲動的鄰邦,而並非一味地注重仁禮,給彆人留下軟弱可欺的印象。
但他登基以來,幾次想要改革軍政,都遭到了守舊一派的強烈反對,甚至朝中連他殘暴好戰的聲音都出現了。
舊觀念根深蒂固,裡麵的利益鏈條盤根錯節,他不想手腕太強硬,讓君臣之間關係鬨得太僵,便隻能在處處掣肘下一點點推行新政,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
今日的早朝不歡而散後,陳恪心裡煩悶,便來了藏書閣,打算在這裡平複心情,細想一想後續該如何說服範浦京一乾人。
此刻,他批了一天的奏章,理清了心裡煩悶的事情,終於疲憊地仰在靠背上閉上眼睛的時候,腦海裡卻突然閃過早上在這裡遇見的範安康。
範安康最後噙著淚的眼睛,讓他想起了兒時養過的一隻小狗。
陳恪不是張太後親子,這在大祈不算一個秘密。
他的生母是宮中的一位女官,位卑福薄,因為先帝的一夜風流懷了他,可卻在生產的時候沒撐過去,丟了性命。
據說,她香消玉殞的那一刻,給她晉位的詔書剛到了殿外。
後來,多年無子的張皇後注意到了陳恪,將他抱回坤寧殿,親自養育。
她此時跟先帝之間關係已有裂痕,於是將更多的心血和期望都傾注到培養陳恪身上,對他的要求很高。
陳恪記得,他很小的時候喜歡爬樹掏鳥蛋,喜歡跟宮人蹴鞠,喜歡吃肉和甜的點心,但他喜歡的每一件事,幾乎都不被允許。
因為太後告訴他,他如果將來想成為像他父皇那樣的皇帝,就要強大,穩重,要沒有任何弱點,這樣才能讓臣民信服。
太傅也告訴他,為君者要不能太過明顯地表露出自己的喜好,要雨露均分,因為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上位者表現出的一個不甚明顯的偏好,都可能引起手下人的嫉恨、紛爭,甚至引發動蕩不安的局麵。
於是陳恪便開始克製自己的喜好,學會做一個喜怒不顯於色的人。
後來他得封太子,同年生辰的時候,一個宗親送給他一隻黑白花的卷毛小狗。
不是什麼名貴品種,但是花色分布的好,性格也活潑不認生,剛被侍從抱過來就搖著尾巴要舔陳恪的手,看著十分討喜。
陳恪沒養過什麼寵物,看到這麼一隻小狗崽兒出現在麵前也沒表現出什麼特彆的情緒,隻讓閻伯山在屋外給狗搭了個窩,派了個小黃門養著。
可是那之後,貼身侍候的人就發現,太子每天出門念書前,都要在房門外盯著狗窩看一會兒,趴在窩裡的小狗就會一顛一顛地搖著尾巴跑過來,用前爪撲陳恪的腿。
可能是孩子和小動物之間總是有莫名的吸引力。小狗也不叫喚,也不撲跟在後麵的閻伯山他們,隻撲陳恪。
而陳恪不摸它不抱它,卻也不讓一開始被嚇了一跳的閻伯山等人上前阻攔,隻是盯著它圓溜溜的眼睛看。
一個半大孩子和一條小狗仿佛做了什麼無聲的約定,幾乎每天都要來這麼一回,然後該上學的上學,該乾飯的乾飯。
就這麼不甚親密的養了兩個多月,張皇後那邊終於聽說了太子養了條狗的事情。
張皇後當然不同意太子養狗,派了貼身的侍女來說了好大一通,勸他把狗送出宮去。
理由無非就是什麼“不穩重”、“會讓人覺得小孩子心性”、“彆人會以為你親近宗室”……
不用說陳恪都能猜到。
但他最後還是答應了把狗送出宮去。
這種事情發生過太多次了,多到他早在養這隻狗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所以留下它的這兩個月甚至連名字都沒有起。
那一刻,少年陳恪甚至暗自慶幸自己沒有和這隻小畜生建立太親密的關係,這樣至少分彆的時候不會有多傷感。
他囑咐閻伯山拿點錢給出去,讓辦事的人給這隻卷毛狗找個好人家收養。
然後便走出屋去,看著侍從解開小狗脖子上的軟繩,抱起離開。
小狗全程都盯著陳恪,被抱起來的時候也拚命扭過頭看他,直到徹底被侍從的身體擋住視線。
陳恪本以為自己不會很在意,可那雙濕漉漉的小狗眼睛盯著自己的時候,他的心卻真真實實地揪了一下。
之後,這個小插曲便被其他日複一日的瑣事覆蓋,漸漸淡出了陳恪的記憶。
直到八年後的今天,看見了某些程度上和那隻卷毛狗有相同特質的範安康,陳恪才想起了多年前的午後,十四歲的自己對一隻小狗的無力和愧疚。
“就當是彌補當年那隻小畜生吧。”
陳恪在疲憊地陷入睡眠之前,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