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因枝隻請了兩天的假來操辦葬禮。

說是葬禮，其實不過是提前聯係好陵安那邊的墓園，再把黃如巧的骨灰帶過去，藏在葉成林旁邊。

而這全程除了她自己，就是陪在一旁的許聞欽。

兩趟來回陵安，中間相隔一個月不到，這次還是當天往返的機票。

墓園肅穆，兩人都一身黑衣，麵容沉靜，冬日的太陽光線照得他們膚色白皙，沒什麼生氣的模樣。

石階走道上，落下幾片枯葉，腳踩著有碎聲。

儘管已很少開口，葉因枝說話聲仍舊乾澀：“許聞欽，還有最後一件事，等結束了我們就回寧江。”

“嗯。”許聞欽靜靜望著她，才兩天而已，她的模樣就清瘦了許多。

他沒問是什麼事，隻跟著葉因枝打車來到一片正在拆遷的小區附近。

就跟在墓園一樣，雖是故地重來，心境卻大有不同。

葉因枝沒讓許聞欽跟進去，她腳步在小區門口停了停，示意說：“你在這裡等我就好。”

許聞欽還是乾脆地回了個“嗯”，目送她往小區裡麵走。

到了家門口，葉因枝手心握著口袋裡的鑰匙，莫名發汗。

聽見裡麵有動靜傳來，她抬手叩了下門，鑰匙沒派上用場。

“誰？”中年男人的聲音傳來，帶著不耐煩。

葉因枝抿唇沒答，直到半分鐘後，門從裡麵被拉開，她和葉繼安四目相對。

葉繼安身上有股儒雅氣質，這麼多年，隻鬢角染了些白發，雖已年近五十，風度猶在。

葉因枝那種溫吞大半是來自於他，剩下清冷的一半則更像周婉貞一些。

時隔多年，父女倆再次相見，卻是這般略帶諷刺的場景。

葉繼安眯眼打量葉因枝半晌，像是沒認出她來。

葉因枝忽略他的視線，儘量壓住情緒，平靜開口：“奶奶去世了。”

“你是……因枝？”葉繼安認出她來，隨即一怔，後知後覺地消化這個消息，“去世了……怎麼這麼突然？”

葉因枝側過臉，避開和他對視：“奶奶得了癌症，已經住院很久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葉繼安的音調提高，怒意顯然大過於悲傷。

聽了這話，葉因枝禁不住反問：“告訴你有用嗎？你是能出錢給她治病，還是能花時間照顧她？”

“你——”葉繼安被堵住話，怒意卻不減。

葉因枝要說的已經說完，她轉身，想了想留下最後一句：“奶奶就葬在爺爺邊上，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她，至少你欠她一句‘對不起’。”

“等等。”葉繼安突然開口，葉因枝腳步沒停，直到聽見他問，“你奶奶住院，你哪來的錢給她治病？”

葉因枝收回將要跨出的腳步，表情變得難以置信：“什麼？”

“你問誰借的錢？”不得不說，某些方麵，葉繼安猜得很準。

葉因枝瞬間冷下臉來：“關你什麼事？”

葉繼安摸了摸鼻子，往前走出兩步：“我前兩天聽隔壁鄭奶奶說，你談戀愛了？那男生家境怎麼樣？”

“跟你沒關係。”葉因枝同樣對他想做什麼有了個猜測。

不出所料，葉繼安沒有生氣，反而笑容親切，像個慈父。

然而等一張口，他的本性就暴露無遺：“爸爸賭債還沒還清，最近他們催得凶，你要不幫我墊一些，就找你那男朋友借點？”

葉因枝氣得攥緊拳頭，顫著聲音一字一句：“葉繼安，你惡不惡心？”

一有錢了，葉繼安還是會去賭，所以他的賭債永遠也還不清。

被直呼全名，葉繼安的笑容頃刻收斂，他抬起手來，帶著掌風：“你說什麼？要是沒有我你能來到這個世上？”

下一秒，想到什麼，他動作又忽地頓住，手掌滑稽地停在半空中。

“你打啊。”葉因枝直視著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她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除了哭什麼都做不了的小女孩，何況奶奶不在，她以後總得學著保護自己。

隻是沒想到葉繼安卻收手，問了句不著邊際的話：“這趟回陵安，你男朋友來沒來？”

葉因枝明白他什麼意思，彎起唇笑得嘲諷：“我以為你是因為奶奶才收的手，沒想到到頭來還是為了錢。”

為了搞好關係，找她所謂的“男朋友”借錢還債，還真是不擇手段，虛偽得徹徹底底。

“葉繼安，我就不該對你有那麼一點兒期望。”葉因枝閉了閉眼，既是說給葉繼安，也是說給自己聽，“你從來就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也不可能是個合格的兒子。”

“……”葉繼安還算有點自知之明，聽完竟是愣著沒反駁。

“既然以前奶奶在的時候，我們都沒多少聯係，那以後就更彆聯係了。你彆再打擾我的生活，我也沒精力去管你的死活。”

葉因枝有意把話說的很重，她隻想把僅有的那點父女關係都劃得乾乾淨淨。

以前是他不要她，但現在該輪到她舍棄他了。

葉繼安在背後氣急敗壞喊她：“葉因枝！你給我站住！”

葉因枝沒回頭，也沒停步，此時此刻，她心裡想見到的就隻有一個人。

彼時，許聞欽站在小區門口，神色有些漫不經心，不時抬頭瞥四周兩眼。

看見葉因枝出現在視線裡，他才收起那副散漫姿態，主動朝她走過去。

葉因枝腳步很急，差點就撞進他懷裡。

許聞欽扶住她雙臂，剛想問有沒有事，就聽見她慌張的聲音：“許聞欽，帶我回寧江好不好？”

葉因枝眼眶很紅，不是最近哭多了的那種淡紅，而是淚意又再次湧現的緣故。

見她這樣，許聞欽嗓子一堵，什麼話都問不出來了，隻能低聲應：“好。”

-

短短一天時間，宛若恍然隔世。

再次坐上回寧江的航班，縱使有再多難過的情緒，也得儘數收拾起來，麵對現實裡躲不掉的工作和生活。

飛機還未起飛，葉因枝拿出手機看了眼。

微信右上角的紅點數字早已累積到一個驚人的程度，她點進去，耐著心一條條瀏覽。

除了邵盈，公司裡沒人知道她具體的請假事由，所以收到的幾乎全是工作群裡的消息。

另外十幾條就是寧思雨和周軼橙的，葉因枝第一時間給兩人都回了消息。

她放下手機，想起來許聞欽應該還要忙一些，抿唇朝身側開口：“許聞欽，謝謝你這兩天一直陪我跑來跑去，但你公司裡是不是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處理？”

自打醫院以後，第一次聽到葉因枝一次性說這麼多話，許聞欽忍不住勾唇笑了：“也沒多少事兒。”

葉因枝點點頭：“那等會兒下飛機了你就直接回公司吧，我自己能回家的。”

她垂下眼睫，話是這麼說，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其實她還不想一個人呆著。

許聞欽看著她，笑意淡了點，道："我想帶你去見個人。"

葉因枝沒去多問，隻輕輕嗯了聲。

無論帶她去哪兒、見誰都可以，隻要能繼續陪著她，能讓那種失去什麼的失落感暫時消失就好。

一個多小時的旅途，葉因枝在飛機上小睡了一覺，臉色看上去沒再那麼蒼白。

下了飛機，半個城市已經融進黃昏裡，撲麵而來的風帶著落日餘韻。

許聞欽的車子就停在機場附近。

再拖一會兒天色就要晦暗下來，他沒再耽擱，一路疾馳，最後的目的地同樣是鄰郊墓園。

葉因枝眼裡閃過驚訝，但瞥見許聞欽坦然的神色，還是跟他下車。

他帶著她，穿穿繞繞，走到一塊墓碑前才停下腳步。

黃昏讓四周光線顯得更深了。

葉因枝看見墓碑照片上是位很漂亮的女人，麵相溫柔，但似乎很年輕。

女人眉眼中還帶著幾分似有若無的熟悉感，很像邵盈……

葉因枝為這個想法輕怔，她表情猶疑，抬眼偷偷看了許聞欽一眼。

沒想到卻被當場抓包，許聞欽回望著她，淡聲道：“這是我媽，身體一直不太好，我初升高的那年暑假，她去世了。”

聽他說完，葉因枝這才看向墓碑上鐫刻的文字。

上麵的名字，寫的是“邵琳”。

葉因枝無措地道歉：“抱歉，我不知道這件事。”

她想起了之前，曾無意之中過問許聞欽媽媽在做什麼的事，怪不得那時就有種說錯話了心虛感。

許聞欽搖搖頭：“是我一直沒和你提。”

葉因枝又偷看了他一眼，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他，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出那些無關痛癢的話。

自從黃如巧去世以後，許聞欽安慰她的方式並不是話語，而是無聲的陪伴。

從寧江到陵安再回來，如此輾轉，他應該也很累吧。

“那時候的我就像現在的你一樣，覺得天都要塌了。”許聞欽嗓音低沉，在暮色裡蔓延，他看向葉因枝，喉結滑了一下。

“我同時就失去了世界上我最愛的——”他稍頓，組織了下語言繼續說，“和最愛我的人。”

葉因枝仰起頭，眨了眨眼。

而這次眼角酸澀的來源正是因為麵前站著的這個人。

許聞欽試探般抬手，停了幾秒，見葉因枝有沒躲開的意思，他才把手心輕輕擱到她發頂。

而後溫柔而克製地輕揉兩下，緩緩說：“但葉因枝，你那麼好，總還會遇見其他最愛你的人。”

葉因枝看著他眼睛，第一次發現原來他的眸子並不總是淡漠的。

那雙眼也可以有很濃烈的情緒，隻要他肯坦誠，不加掩飾地向她表露出來。

“當然，我也祝你能碰上其他你最愛的人。”許聞欽的眼神很認真而懇切，一字一句，輕描淡寫說，“就算不是我。”

許聞欽是矛盾的。

既希望這世上隻有他一個愛葉因枝。

又希望，除了他以外，全世界所有人都會偏愛她。

但許聞欽最後還是沒有猶豫。

他真心希望葉因枝能遇見很多愛她的人。

除他以外。

因為——

葉因枝那麼好。

就應該被這個世界溫柔地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