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裡,葉因枝總會抽幾天沒加班的時候去醫院陪床。
冬天太冷,黃如巧怕她感冒,不舍得讓她睡冷冰冰的折疊床,每次都勸她回家住。
葉因枝在這件事上卻從不肯讓步:“一點兒也不冷,再說了,奶奶我又不怕冷,而且醫院裡不是還開著暖氣。”
她像往常一般架起折疊床,從櫃子裡拿出被子整齊鋪好。
黃如巧探手摸了摸這不算厚的被子,說:“今天天氣預報說夜裡可能會下雪。”
“下雪?”之前十二月份,寧江已經下過一次雪,葉因枝沒太在意這個。
提到雪,黃如巧就想起舊事:“小枝,你出生的那晚也下了雪,不過就一點點,跟下雨一樣。”
葉因枝把手機擱到桌上,脫了外套縮進被窩裡,雖然這話已經聽過好多遍,但她還是配合地彎了下眼睛。
怕打擾到病人休息,醫院裡晚間的燈不會很亮。
那樣舒適溫黃的光,如果不考慮到周邊環境,確實引人昏昏欲睡。
但兩人一時之間都睡不太著,黃如巧又開口:“小枝,最近這段時間,你笑得比以前多了。”
葉因枝盯著天花板,眨了下眼,大方承認說:“奶奶,我最近……好像過得是還挺開心的。”
至於為什麼,她也說不上具體原因。
是上次那個生日願望靈驗了嗎?可是也不對,她在那時候之前就已經挺開心的了。
好在黃如巧沒有追問,隻是笑著說:“那就好。”
她側過頭,仔仔細細地看著葉因枝:“小枝開心,奶奶就能放心了。”
“嗯。”葉因枝拋開紛擾的思緒,回了她一個小孩般撒嬌的笑臉。
……
這夜,黃如巧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很多話。
葉因枝沒發現不對勁,她邊聽邊答上兩句,中途不知怎麼就睡著了。
直到睡夢中,聽到急促的警報鈴直擊耳膜,葉因枝才猛然驚醒。
她心頭一悸,立刻轉頭看向黃如巧,分不清她是不是因為睡著了才顯得如此安然。
走廊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如同一場兵荒馬亂,越發臨近。
“奶奶。”葉因枝喉嚨一堵,撲上前去拉黃如巧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天氣太冷,她掌心裡的溫度好像也正在逐漸流失。
隔壁床的病人聽到動靜陸續起了身,唯獨黃如巧沒有給任何反應。
“奶奶……”意識到什麼,葉因枝的眼淚在一瞬間洶湧而出,模糊了視線。
緊接著,便有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進了病房,動作迅速地將黃如巧抬上轉運床。
其中一個透過口罩看了葉因枝一眼,聲音冷肅:“家屬跟上。”
葉因枝抹了把眼淚,踩著鞋跟就衝上前。
她眼看著黃如巧就這麼被推進搶救室,卻都始終沒有睜開過眼睛。
臉上的淚永遠也抹不乾淨,葉因枝氣惱地撒開手,不再管顧。
她早該發現有不對勁,怎麼偏偏就能睡熟的。
外麵正飄起雪,劃破路燈光暈而下,看起來真的就像雨。
葉因枝看著走廊玻璃外麵濃黑的世界,淚眼朦朧地彎了下唇。
奶奶說的沒錯。
夜裡下雪了。
-
接到電話時,許聞欽瞥了眼時間,是淩晨三點出頭。
來電顯示是葉因枝,屏幕燈光映在臉上,他眼皮不安地跳了一下。
沒半點遲疑地接起,許聞欽便聽到對麵的聲音挾著哭腔:“許聞欽,你現在能來醫院一趟嗎?”
“好,我現在馬上過來。””他沒多問,利落地穿衣起身。
待趕到醫院隻花了平常一半不到的時間。
葉因枝的眼淚剛才明明都已經哭乾了,可見到許聞欽的一刹那,卻好像都儘數活了過來。
她跌跌撞撞走過去,緊抓著他的胳膊,聲音已經啞了:“奶奶她這次真的不要我了。”
許聞欽肩頭落了雪,一沾到衣服便悄無聲息地消融,洇出很小的一點。
他唇線抿直,沒有說話,隻是很輕地拍著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此時此刻,葉因枝的模樣很是狼狽,卻足以讓許聞欽感到心疼。
她腳踩著鞋後跟,沒有穿襪子,頭發也很亂,身上隻一件單薄的睡衣。
那張白皙的臉上還滿是淚痕,連唇色都跟著變得蒼白起來。
許聞欽脫了外套,抖開給葉因枝披上,又拉著她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而後他蹲下身,五指抓過她冰涼的腳踝,替她把兩隻腳的鞋子給穿好。
然而全程葉因枝就像個隻知道流眼淚的提線木偶,眼睛死死盯著搶救室門口,沒有意識地任由他擺布。
許聞欽找出紙巾要給她擦臉時,她才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囁嚅道:“是我太貪心了,我不應該一次許兩個願望的……”
許聞欽回握住葉因枝,空出的手將她淩亂的發絲攏到耳後,哪怕不明緣由,也很輕卻很肯定地說:“不怪你。”
葉因枝深深地看他一眼,動了動唇,沒說出話來,舉動中充斥著無力與疲憊。
-
天色微明時,雪停了下來,最終沒有積成白色。
隻有地麵深濕的痕跡,在微不足道地證明著昨夜裡有下過一場雪。
黃如巧的死亡時間在早上六點零八分。
她最後的麵容是平和而安詳的,好像生命中一切該交代的都已經完成。
微明的光線透進醫院走廊,卻是不太適宜的沉重氣氛。
葉因枝看向平靜躺著黃如巧,死咬住下唇,雙手顫抖不止。
許聞欽等了幾秒,才抬手覆上她手背,跟著她一起將白布蓋上。
很快有工作人員按流程來將黃如巧的遺體推走。
葉因枝脫力地癱軟到一旁的椅子上,雙手捂住臉,又再次泣不成聲。
許聞欽坐在她身側,臉色很差,開口聲音同樣是啞的:“葉因枝,奶奶不會想見到你那麼傷心的。”
葉因枝嗚咽道:“如果她怕我傷心,為什麼還舍得不要我。”
許聞欽很低地歎了口氣:“她當然舍不得,但她沒得選。”
“葉因枝,你知道嗎,生重病其實最痛苦的不是家屬,而是病人自己,如果我們為了私心要求她們活下來,你覺得這是對她們好嗎?”
“……”葉因枝抹著眼淚搖頭,道理她都知道的。
可這樣一來,再也沒有人會這麼無條件愛她了。
葉因枝問著自己,也問著再也聽不見的黃如巧:“那我呢,我怎麼辦?”
半晌,等來的卻是許聞欽的回答:“葉因枝,你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葉因枝恍惚地抬起頭,看見外麵微明天色已經大亮。
雪停了,出太陽了,無論如何,都是新的一天了。
她看著那光,喊他名字:“許聞欽,你以後能喊我小枝嗎?”
——你能不能代替她,成為最愛我的人?
那光漾進了許聞欽淺淡的眸子裡,仿佛有好幾秒鐘的靜止。
“好,小枝。”他溫柔地喊。
-
這個雪夜,讓許聞欽想起了很多往事。
他想起了母親去世的那天,算起來剛好是十年前。
那會兒剛中考完,暑假午後裡,邵琳的離開比這次還要再猝不及防。
許聞欽還在平京旅遊,許進一個電話打過來,他連當天趕回寧江的機票都買不到,隻能一個人渾身冰冷地坐在機場裡。
直直坐到第二天,最早的班機回寧江。
他卻連邵琳的最後一麵都沒見上。
邵琳身體一直不太好,生他時又落了病根,常常三天兩頭跑醫院。
許聞欽原以為,她的去世雖然意外,卻也是自然的事。
可後來葬禮結束才不到一個月,許聞欽就在商場撞見許進帶著個妖豔的年輕女人在奢侈品店挑衣服,兩人姿態親昵而曖昧。
那一刻他才知道,這麼多年,他那脾氣溫良的母親一直都在承受著什麼。
十六歲的許聞欽喜惡分明,懶得更不屑於掩藏情緒。
他衝進店裡,當著所有在場人的麵,一字一句地質問許進:“這女人是你養在外麵的小三麼?”
看見許聞欽厭惡而冰冷的眼神,年輕女人有些害怕地往許進身後躲。
被掃了麵子,許進臉色難看:“阿欽,有什麼事回家再談。”
“家?”許聞欽覺得可笑。
現在一踏進去就讓人覺得壓抑,每次還都隻有他一個人呆著,這樣的地方還能算是家嗎?
許聞欽陌生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嘲諷道:“許進,你好意思?”
好意思一直以來在他麵前裝作一個好丈夫與好父親,好意思道貌岸然地騙了他這麼久?
許進一愣:“你喊我什麼?”
男人生平最在意也最不容侵犯的父親地位正在被動搖,他逐漸麵有怒意。
“我說,許進。”許聞欽不緊不慢地重複。
他的聲音極其清晰冷靜:“你真不是個東西,不配和我媽結婚,也不配當我爸。”
半個夏天,一個暑假,兩個月時間。
許聞欽變了又好像沒變,不過是話少了,冷淡的氣場更加明顯,脾氣比之前差了點。
還有其他一些方麵,比如說——
許進喜歡和他那些公司合作夥伴吹噓自己的兒子成績有多麼好,那他就故意不學無術,從穩定的年級前十掉到倒數給他看。
許進以前常常坐在車裡對著街頭那些職高小混混嗤之以鼻、評頭論足,那他就故意和這群人勾肩搭背,整日廝混。
……
反正隻要是能讓許進感到生氣的事,許聞欽統統都要乾上一遍。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但他不在乎。
肩頭感受到些微重量,許聞欽驀然回神。
他眼尾輕掃,看見終於哭累了的葉因枝,正把頭枕在他肩膀淺睡。
曾經的許聞欽,從不在乎到在乎,也隻一念之間。
因為他發現這個世界上,又有了值得他在乎的人,所以他舍不得自損了,而是想把最好的自己帶給她。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