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因枝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裡盤桓著許多疑問。
比如,許聞欽怎麼知道她住在這個南苑小區?又比如,他一個嫌麻煩的人,怎麼會在腕間繞一串珠子,顯得多禁欲似的?
隻不過所有的疑問,都抵不過許聞欽八年前後不差一字的那句“和我試試”。
年少的喜歡真的能持續這麼久嗎?她喜歡了宋辭八年,可也很難說到最後沒有變成某種執念。
那麼許聞欽對她,到底是喜歡,還是執念?
葉因枝把那束捧花養在了玻璃瓶裡,綠色的根莖在水中沉浮,表麵有許多氣泡附著。
玻璃瓶放在床頭櫃沿,再那邊,是換水時不小心被洇濕的名片,就這樣靜靜躺在桌麵,等待著一整晚的時間來風乾。
新換的牙膏恰巧是薄荷味的,使口腔中嗬出的氣都變得冰涼。
這個味道讓葉因枝想起了不久前含在嘴裡的那顆薄荷糖。
其實葉因枝是有點輕微低血糖的,隻不過很久沒再犯了。
最嚴重的還屬高一運動會那次,被李依冉她們堵在衛生間太久,加上剛跑完無人問津的八百米,頭暈又惡心。
也是那天,她認識了大一屆的唐施。
唐施莽撞而善良地闖進衛生間替她打抱不平,還親自送她去了醫務室。
而作為旁觀者,葉因枝清楚地明曉了陪在一旁的宋辭,對眼前這個笑起來帶著梨渦的女孩子,眼底藏也藏不住的喜歡和愛護。
唐施跑去看宋辭比賽時,葉因枝沒忍住那股讓人惡心的眩暈感,閉起眼睛在醫務室門口的長椅上盹了一覺。
夢裡,她正走在看不見儘頭的樓梯上,一腳踩空往下墜時卻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穩穩托舉住。
再睜開眼,是嗅覺率先清醒過來,鼻尖縈繞著很淡的清香。
而後葉因枝眼神逐漸清晰,望見了優越的下頜線條。
她腦袋正抵在許聞欽左肩上,以一種極具依賴性的親昵姿態。
許聞欽則懶散抱臂,目光直視正前方。
“醒了?”他臉上的表情不變,嗓音低沉。
葉因枝手忙腳亂,一個動作挪開倆人間的距離。
緋紅迅速攀上她寡淡的臉:“對不起!我睡著了,不是故意靠上來的。”
許聞欽側頭,那雙漆黑的眸子盯住她兩秒,似在考慮她的話有幾分可信。
末了,他卻隻是聳聳肩,輕佻道:“這麼緊張,怕我讓你負責?”
彼時,葉因枝已經轉校一個多月,知道了麵前這位是個多麼不好惹的大少爺。
傳聞中,許聞欽家裡有錢有權,本人又不可一世。常有人看見,這位市重點高中的“好學生”和隔壁職校的混混玩在一塊兒——置身逼仄小巷,他手指夾煙,唇角似笑非笑,在周遭的一片吞雲吐霧中,仍舊眼眸清明,獨善其身。
因為臉長得好看,性格難以琢磨,加上潮水般四起的流言蜚語,讓許聞欽當之無愧成為了寧江二中新生裡的風雲人物。
葉因枝咬唇,不太理解他出格的一舉一動是怎麼和“冷僻”這個詞沾邊的。
見她半晌答不上來,許聞欽蹙眉:“哪兒不舒服?”
“啊?”葉因枝沒明白他什麼意思。
許聞欽的眼神停在她手上:“你來醫務室,不就是看病的嗎?除了手上那個傷口,還有呢?”
葉因枝慢半拍地把手往身後藏:“沒有了。”
許聞欽抬眼,沒有接話,仿佛不太習慣頸間溫熱的逐漸消失。
頂著那沉沉目光,葉因枝投降般地招供說:“還有點低血糖,然後頭暈……真的沒有了。”
運動會期間的醫務室不似平時冷清,裡邊擠著許多傷員。
一個個都是十七八歲的男生,身高腿長,占滿了本就不大的空間。
長椅靠牆,背對著醫務室的窗玻璃,能從裡麵望見外頭坐著人的背影。
忽地,許聞欽側身,拉開玻璃,不大不小的聲音衝裡頭問了句:“喂,你們誰身上有帶糖嗎?”
男生們的目光被吸引過來,不知道是不是認識許聞欽,立刻有人慷慨地往窗台上放了兩顆水果糖。
隻是有些依依不舍的語氣:“喏,女朋友給的,分你。”
“謝了。”許聞欽淡著臉回他一個笑。
窗玻璃被再次拉上,隔開了裡頭嘈雜的談話。
許聞欽將兩顆糖遞到葉因枝眼皮底下:“給。”
“謝謝。”葉因枝迅速地挑了一顆,拆開包裝,囫圇地放進嘴裡。
等橘子味在舌尖蔓延,她才想起口袋裡還有唐施走前給的幾顆奶糖。
另一顆水果糖已被許聞欽收起,揣進校服兜裡。
葉因枝輕輕地扯了把他的袖子,抿唇斟酌幾秒:“能不能替我還給他。”
許聞欽的視線從眼尾掃來,見她光潔的掌心裡是兩顆另一牌子的奶糖。
不知怎麼,他嗤的一聲輕笑出來:“人家女朋友給的,你怎麼還?”
葉因枝羞赧了,耳尖通紅,像隻受驚的兔子。
許聞欽止不住逗她的心思,俯身向前,用極低的聲音戲謔道:“還是你也想讓我說,這是我女朋友給的?”
……
次日醒來,葉因枝抬手,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摸桌麵上的名片。
風乾了的名片質感不再那麼光滑,變得凹凸不平,那串筆跡寫下的號碼中,有幾個數字暈成了濃黑的墨水,無法辨認。
葉因枝倦著眼,又瀏覽了一遍上麵鉛印出的黑體字,將名片放了回去。
洇濕的名片就是最好的征兆——
她和許聞欽之間,一點兒也不合適。
-
年終訪談約在周五,聆止大廈。
除了葉因枝以外,還跟來了負責攝像的寧思雨和打雜的秦似。
訪談上午十點開始,三人被助理帶到了一個乾淨寬敞的接待間。
助理叫宋嘉,走時告訴他們:“稍等,許總會議結束後馬上就來。”
三人齊刷刷點頭回應:“麻煩了。”
想到又得和許聞欽碰麵,葉因枝自然是沒睡好。
哪怕內心的緊張也抵不住生理性的困意,一邊順稿子一邊吞哈欠。
聆止的茶水間提供不同牌子的咖啡、飲料,宋嘉卻給他們端來三杯熱水。
寧思雨正專心調整攝像機角度,秦似瞄了葉因枝兩眼,拿上臨時的通行證下樓。
等回來時,他手上提了三杯咖啡,分裝在兩個袋子裡。
“謝啦。”寧思雨看也沒看地接過秦似手裡的咖啡。
她剛還納悶呢,聆止好歹也是個大公司,怎麼連杯咖啡都舍不得。
就算不是企業員工,也不該是這麼個待客之道吧。
葉因枝沒注意,秦似已坐到她身邊:“因枝姐,這杯是買給你的。”
“謝謝。”她接過放到一邊。
寧思雨調整好相機,正要喝一口咖啡提神,立刻指出不對:“小秦同學,你這也太不厚道了,怎麼就你因枝姐是聯名款?我這杯就隻是平平無奇的基礎款?”
秦似不太好意思地摸摸脖子,“抱歉啊姐姐,剛好剩最後一杯了。”
葉因枝說:“要不換給你喝吧,我其實不怎麼喝咖啡。”
寧思雨衝她眨眨眼:“我開玩笑呢,我怎麼好意思喝小秦同學的心意。”
葉因枝還想解釋什麼的時候,玻璃門被輕敲了兩下。
宋嘉站在門口,得體地微笑著:“葉記者,有些問題許總還需要再和您接洽一下,麻煩和我來一趟可以嗎?”
聆止大廈的九層似乎都被設計成了接待間,葉因枝跟著宋嘉一路過去,望見的都是類似布局。
繞了幾個彎之後,宋嘉在其中一間的門口停下:“葉記者,你直接進去吧。”
葉因枝點頭,深吸一口氣,抬手推門。
一室明亮,許聞欽正倚在桌沿,背對著她,麵前是一麵乾淨透明的玻璃。
“許……”葉因枝按捺住想直接喊他名字的衝動,改口喊,“許總。”
許聞欽聽見聲,隻是用指尖點了兩下桌麵,並未搭腔。
等葉因枝走上前,才發現這塊透明玻璃牆背後正是她剛才所在的接待間。
現在裡麵就剩下了寧思雨和秦似,至於談話聲就更聽不見了。
許聞欽抬抬下巴,語氣不鹹不淡地說:“那小子想追你。”
葉因枝順著看過去,是秦似所在的方向。她想也沒想,直接張口否認:“沒有。”
許聞欽側頭看她:“你太遲鈍了。”
葉因枝臉一紅,不自然地彆看眼:“是你太敏感了。”
許聞欽輕點頭,並不否認:“敏感點總沒壞處。”
大廈高層,雲朵掠過。
明亮的室內暗下幾分,好在還有人造燈光。
葉因枝不打算就這個私人話題聊下去。
她從包裡抽出本子和筆,公事公辦地問:“對於采訪,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許聞欽從容坐下,雙腿交疊,和葉因枝麵對著麵。
他仰頭,視線卻仍是壓迫的:“你現在習慣喝咖啡了?”
葉因枝道了聲“抱歉”,繼續道:“這好像跟我們的采訪沒什麼關係吧。”
許聞欽說:“難道你每次采訪前都不需要和對象互相了解麼?”
葉因枝麵不改色:“關於聆止和你,我事先已經了解過了。”
許聞欽忽地笑了聲,卻透著冷意:“可我對你的了解,隻停在八年前。”
那笑聲很低,像是自哂,又像是輕嘲。
葉因枝一愣,迎上他的目光。
許聞欽鼻梁上架著眼鏡,雙眼猜不透的情緒。
他的姿態是散漫的,眼神卻認真而偏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