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1 / 1)

溫和療法 薑時茫 5938 字 9個月前

年少的喜歡會從何處萌生呢?

或許純粹到隻是從一次好意的解圍開始。

至少在葉因枝十六歲之時,喜歡便是如此。

還記得那是她剛轉來寧江上學。

十一過後,這座臨海城市在台風過境後漸漸複蘇。

早上第三節便是體育課。

剛轉來還有許多手續要辦,加上沒有領到新校服,葉因枝留在了班裡。

班主任於菁說等體育老師準許自由活動,班長會回班帶她去後勤部領校服,順便參觀一下學校。

葉因枝並不打算麻煩其他人,好在班裡並不隻留了她一個。

在後排,還有個感冒請了假的男生,後靠椅背,懶倦地耷著眼玩手機。

葉因枝轉了好幾次頭過去,男生都沒有注意她,自在得像是獨處。

在一個市重點高中也敢這麼光明正大地玩手機,看上去並不像嚴格意義上的“好學生”。

這是葉因枝對許聞欽的初印象。

“同學,請問你知道後勤部在哪兒嗎?”葉因枝躊躇著走近了,初印象立刻變得具體。

許聞欽整齊地穿了校服,黑發柔順,腳上一雙最新款的昂貴球鞋,隨意地踩著課桌下麵的腳蹬。

除了長相有些冷僻乖張之外,也完全無法歸到葉因枝以前被迫接觸過的許多“壞學生”一列。

“嗯?”他抬頭和她說話時,聲音倦倦的,帶了鼻音,“小賣部背靠的那棟樓,一樓就是。”

答完,那雙情緒很淡的眼眸極快斂下了,視線回到手機屏幕裡。

葉因枝倉促地說了句“謝謝”,沒敢再打擾地問一句小賣部又在哪裡。

然而正當她絞著衣角從班級後門走出,許聞欽卻意外地跟了上來。

大概是他的腳步有些急,否則也不會無故卷起風。

這陣風攜來一陣很淡的香,就像雨後初晴的草木那樣清新,卻很難具體說上是什麼味道。

葉因枝的臉莫名其妙紅了。

又聽許聞欽側頭在耳邊問她:“新轉來的?”

葉因枝小幅度點點頭。

許聞欽自作主張:“我去隔壁校醫院,一起。”

從餘光裡看,葉因枝才發現他很高,自己快一米七,大概也隻及他下巴處。

兩個人就這麼並肩走在校園裡,路過一間間還在上課的教室,繞過樓,穿過徑。

在普通一天的十點出頭,一路無言,靜默得仿佛膠片裡才會有的場景。

有些回憶太久不見天光,已經變得模糊。

從最原始開始追溯,葉因枝才想起來——

原來她是先認識了許聞欽,後來認識的宋辭。

等到回來時,自然是葉因枝一個人。

高一十一班在四樓,她抱著校服去單層的衛生間換。

寧江二中的夏季校服是黑白色係,簡單好看,她拿來的這套穿著也很合身。

隻是當葉因枝推開單間的門,便被一雙手攔住了去路。

李依冉正笑眯眯地看著她,後麵跟了兩個女生,臉上的表情都不懷好意。

“新校服很適合你這張臉呢,那麼純,能勾引到不少男的吧?”李依冉抬手,狀似親昵地替葉因枝整理衣領,”不過光純可不太夠哦,現在都流行‘純欲’。對了——你懂什麼叫‘純欲’嗎?”

葉因枝咬唇沒作聲。

李依冉冷笑著閃開身,朝後邊使了個眼神。一盆涼水立馬從頭到腳潑來,澆遍葉因枝全身。

十月的涼水很冷。

純白色的上衣貼著肌膚,大半透明,裡衣若隱若現。

葉因枝抬起眼睫,眸中透出星點寒意,又很快低下。

見狀,李依冉一旁的女生瞪她:“冉姐好心幫你一把,你可彆不識好歹。”

剩下的女生也趕緊附和道:“就是,要不要臉,還敢轉到寧二來?不知道寧江是冉姐的地盤?”

你一言我一語的謾罵,還夾雜著撕扯。

在一個狹小空間裡,鬨出的動靜卻不小。

李依冉抓著葉因枝手臂,指甲狠狠地往她肉裡嵌。

說出話和她表情一樣猙獰:“葉因枝,你跟你媽一樣,就是個婊子。”

婊、子。

葉因枝沒由來地很想笑。

隻是沒等表現出來,外頭有一道男聲先替她譏誚出了聲:“還挺會玩。”

水滴落到眼皮上,涼意微顫,葉因枝攥緊衣角。

那道聲線模模糊糊,帶點漫不經心,有辨識度卻不夠真切。

下一秒,又毫無征兆地驟然變冷:“滾出來。”

葉因枝轉了轉腦袋望過去,有一堵白牆阻隔了視線。

但光憑聲音,她卻能想象出那人懶懶背靠在牆上的模樣,即便遇見一場霸淩,仍舊慵倦隨意。

李依冉皺眉,支使後邊倆人:“出去看看。”

葉因枝靜靜聽著,外麵卻沒再傳出什麼聲音。

從倆人走後,李依冉就晾著葉因枝,沒再做什麼,掏出手機一條接一條地發消息。

左右李依冉也不會放她走,葉因枝便等著下課鈴聲響起。

李依冉是隔壁外國語的,上半身套了件寧二校服就混進來,下半身還是外國語的百褶短裙。

如果她想和以前一樣不把事情鬨大,肯定會在課間之前離開。

其間隔了十幾分鐘,那兩個女生再次回來了。

葉因枝無奈,知道剛才的欺侮又得重演一遍。

李依冉收了手機,輕拍她的臉:“葉因枝,沒想到才轉來第一天,就有男的替你解圍了?”

“你給了他什麼好處?”李依冉惡意地捂唇笑了,“不會是和他上過床吧?”

葉因枝垂下眼睫,沒說話,以木訥來屏蔽外界的傷害。

其實她並不明白,為什麼母親做錯的事,卻要女兒來背負惡果。

但是,為了能躲開賭債繼續念書,她確實拿了周婉貞的錢,聽話地轉學到寧江來。

所以此刻,周婉貞情夫的女兒堵著她欺負,她難以做出任何反抗。

一物換一物,本就不該奢求太多的。

……

等李依冉沒了興致,三人離開,葉因枝才慢吞吞地從衛生間出來。

卻見一背影瘦高的男生正從連廊欄杆上扯下掛著的外套,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葉因枝愣了會兒,暗自猜測。

是他吧,剛才那個幫她解圍的人。

如果沒記錯,眼前這位男生就是十一班班長,名叫宋辭。

葉因枝走近,低下腦袋飛快地朝他說了個“謝謝”。

以前學校裡的同學,見到她被堵被欺負,從來是沉默的大多數。

最多在事後來幾句無關痛癢的安慰,但從不會正麵和李依冉等人起衝突,無論男女。

那些看她漂亮、羨慕她成績好的人,在平時都會圍在她身邊示好,然而等一有事出,卻統統消失不見。

在葉因枝胡思亂想的時候,一件外套被宋辭扔了過來。

他臉色看上去不太好,說:“借你穿。”

他說:“葉同學,要是遇到什麼不好的事情,要記得及時告訴老師和家長。”

他還遞了包紙巾,說:“給,你掉的。”

葉因枝的喜歡是絕崖上滋生的花。

靠中傷、惡意與欺淩澆灌。

一次好意的解圍,換來經久不凋。

如今,絕崖已崩塌,她前方是坦蕩的通途。

不會再有李依冉的欺侮,無需再替周婉貞背上罵名,更不會有盤剝她生活的賭債……

於是那朵花,被八年後長大的葉因枝親手摘下。

該釋然了。

-

哭到後來,葉因枝已經分不清自己哭的到底是什麼了。

反正絕不僅僅是暗戀結束那麼簡單。

跨江大橋上的寒風徹骨,葉因枝蹲在路邊,旁邊是那束純白的捧花。

她一臉的淚水,手指摸著花瓣,感到冰冰的。

剛才埋在臂彎間大哭時不曾感覺,現在抬起頭,臉上的淚痕被冷風一吹,凍得她牙齒打顫。

打車軟件已經排到了五十多單。

葉因枝卻想立刻洗個熱水澡,舒舒服服地躲進被窩裡睡一覺。

況且明早還得起床上班。

這麼一想,她敏感的淚腺又差點沒憋住。

一束車燈照亮前方的路,黑色賓利緩緩停下,如同蟄伏在路邊的暗獸。

被突然響起的喇叭聲嚇一跳,葉因枝的眼淚還真又流了出來。

有錢了不起啊。

她有些埋怨地看向昏暗的駕駛位。

那人下顎繃著,半張臉隱在暗處,看不太清。

葉因枝抱過捧花,打算走人,站起來時身子卻微晃了一下,雙腿發麻。

車子立刻又往前開了幾米,車窗緩緩搖下。

路燈光自上而下打進車內,照清那張冷淡的臉。

許聞欽的視線和寒冬夜晚的霧靄一般淡漠。

他抬眼看她,語調冷然:“上車。”

葉因枝擦了把臉,看清來者,搖頭拒絕。

“上車。”許聞欽又耐心地重複了一遍。

跨江大橋上不能停太久的車,倆人的視線無聲對峙了一會兒,後麵立刻響起不耐煩的喇叭聲。

許聞欽在車內氣定神閒,但在路邊的葉因枝就沒那麼好意思,原來並不想上車,此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拉車門。

葉因枝拉了把後車門,沒成功。

許聞欽沒給車門解鎖,而是告訴她說:“副駕。”

臨近年關,跨江大橋上掛起了會發光的燈籠,遠看跟一串串小冰糖葫蘆似的。

葉因枝默默數著高掛起的燈籠,一言不發。

許聞欽也是耐得住,就沒開口過問她要去哪兒。

車子裡的空調很足,剛受了凍的葉因枝有點想流鼻涕。

紙巾全被用來擦眼淚了,包裡一張不剩,她又不好意思亂動車裡的東西。

而沉默就是這麼被她吸鼻子的聲音打破的。

一隻繞了珠串的手遞來兩張紙巾和一顆薄荷糖,腕骨突起,指節分明而修長。

許聞欽開車時是戴著眼鏡的,他脫了西服,一身純白的毛衣,袖口撩到小臂,筋絡微現。

整個人看起來帶了種極具欺騙性的溫和。

“謝謝。”葉因枝慢動作地擦完臉。

她撕開薄荷糖的包裝放進嘴裡,味蕾感到清涼中滲出的甜味,滿意地眯了眯眼。

剛在婚宴幾乎沒怎麼進食,又大哭過一場,還真有些餓了。

許聞欽從餘光裡瞥見她這副貓似的饜足模樣,強壓下唇角,淡聲問:“葉因枝,剛才看見我,你跑什麼?”

葉因枝偷瞄他一眼,胡謅道:“太久沒見,我沒準備好。”

許聞欽追問:“你要準備什麼?”他語氣平靜,不曾失態。

葉因枝答不上來,舌尖抵著快融化完的糖,低頭盯住手裡的捧花。

遇上一個紅燈。

許聞欽審視的目光直勾勾看過來。

忽地問:“你知道接到捧花意味著什麼嗎?”

半晌,葉因枝沒說出話。

許聞欽換了個問法:“還記得我們上一次見麵,我對你說過什麼嗎?”

在說與不說之間糾結了一會兒,葉因枝還是決定裝傻,她喃喃:“什麼……”

這句話以後,車內的氛圍明顯變冷。

循循善誘的麵具卸下,許聞欽低聲嗬笑:“你忘了?”

他冷著臉輕嗤:“也對,八年前的事,忘了也正常不過。”

上一次見麵,確實是八年前。

葉因枝當然記得許聞欽說過什麼,那時帶給她的感受直到現在也記憶猶新。

不過她仍想像當初一般,裝傻充愣,蒙混過關。

那個晚上,昏暗路燈下,十七歲的許聞欽,對她說的是“和我試試”。

“既然你忘了,我很樂意幫你想起來。”許聞欽冷笑,完全沒給葉因枝喊停的機會。

他周密地羅列出細節:“上一次見麵是八年前的八月二十二號,晚上九點十五分,在你家門口的那條小巷裡。“

“我說——和我試試。”

“你還要裝不記得麼,葉因枝?”

此時此刻,許聞欽骨子裡那種同歸於儘的瘋勁正在叫囂。

最後喊她名字的三個字幾乎是帶了咬牙切齒的重音。

葉因枝不知道怎麼就被他看出了在撒謊,她下意識想道歉:“對不起。”

是對不起撒了謊?還是對不起無法接受和他試試?葉因枝自己也說不清楚這三個字的含義。

但是那個夏日夜晚,麵對那個從不會低頭服軟的少年向她流露出溫柔一麵,她不曾有過一點心動嗎?

窗外風景如流,混沌成模糊的光影。許聞欽的車速陡升,又很快回落,直至平穩。

他已冷靜下來,恢複了慣常的好整以暇,說:“彆著急給答案。”

車子駛進小區,窗外的燈光不再那麼強烈。

葉因枝瞥了眼,周圍景致熟悉,正是她所住的地方。

她心頭訝異,卻不敢開口詢問什麼。

許聞欽停好車,從儲物格裡抽出一張名片,提筆寫下一串數字,習慣性地在最後落下很輕一點。

“我的私人號碼。”他伏身過來,將名片插到那捧花上,低沉的嗓音如同蠱惑,“等你決定好了,隨時打電話給我。”

葉因枝垂眼拉開車門,冷風吹涼了她微熱的麵頰。

“對了,葉記者。”許聞欽喊她,以工作上的稱呼。

葉因枝轉頭,不知何時許聞欽竟湊得那麼近。

看見他眼底隱約帶著捉弄人的笑意,她不自然地往後仰了仰頭。

“商訊傳媒年終刊那篇報道,是你負責的對嗎?還是說,因為對象是我,葉記者拒絕了?”

葉因枝聲音悶悶的,強調:“沒有拒絕。這是我的工作,我會儘量把它和私人情感分開的。”

“私人情感。”許聞欽眼底的笑意浮到了唇角,是個好看的弧度,語氣卻是微嘲的,“原來葉記者對我也會有私人情感?”

葉因枝被噎了一下,訥訥說:“這是我自己的事。”

“是麼?”許聞欽伸來右手,沒戴珠串的那隻。

他鳳眼微挑,口中的話極其客套:“葉記者,那就預祝我們能合作愉快。”

葉因枝忽略了他伸來的手,沒有握上去。

她沒好氣地丟下一句“再見”後,關上車門,迅速跑上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