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山 裴陵從混混沉沉中蘇醒,他做了……(1 / 1)

裴陵從混混沉沉中蘇醒,他做了一悠長的夢,自己有時化身為仙鶴,穿行雲霧,在山巔與冰雪共舞,與墨鷹和木隼共同追逐一線最明澈的劍光;有時又化為野黍,生於無名之人的墳塚之上,山河破碎,蒼生飄搖,不知是誰人的鮮血滴落在自己身上,露水與血水融為一體,促使他不得不躬身去,將萬千生靈係於一身。

夢中光怪陸離,分明都是自己未曾經曆之事,可惜快清醒時便如雲煙消散,再難尋蹤跡。

裴陵睜開雙眼,突然發現自己身在陌生的閣樓之上,窗外萬裡碧空,不見楊柳,隻聞鶴聲陣陣。

他迷惑地伸出手,發現自己四肢筋脈處都被人細心塗了傷膏,又儘數包紮起來。施藥的人大方得很,裴陵湊到傷口處嗅了嗅,隻依稀辨認出蒼靈草,黑玉續骨花等數種名貴藥材,還有十幾種味道都是未曾聞過的,想來也是珍惜藥材,如今傷口都已經大好了。

原來不是夢。他望著手上的傷口略出神,不知自己最後為何會鬆開那劍,自己分明是不想去太虛宗的。他早就打定注意,等脫離裴家,就前往拜師岐黃閣——他修不了長生,但可以專心於藥道,正好也可為母親慢慢調養身體。

如今自己輸了賭局,不得不跟隨楚墨,他摸著手腕,想起素日操勞的母親,忍不住多了幾分慚愧之意。

“此處陌生得很,但看室內布置,都是價值連城之物。莫非是天一閣的分閣?”裴陵摸了摸下巴,低聲自言自語道“不知回去如何和母親闡明此事。”

卻聽得楚墨懶洋洋的聲音飄來

“我說你醒過來怎麼呆呆的,原來是先思考這個了。”

裴陵猛一抬頭,就看見楚少宗主隨意倚靠在門口望過來。他換了身鏽金線的白色衣裳,手上的傷似乎全好了,單手拎著個精致的食盒,承影劍置於背後。

“你現在少惦記它。”楚墨看裴陵的視線不住飄向自己背後的承影,卻不多在自己臉上停留,忍不住抿唇抱怨道:“沒靈根還敢拔承影,知不知道直接傷在經絡裡的寒毒花了我多少力氣拔除?”

“我又沒求你。”裴陵不願看他,自己轉身便要回床上躺著,淡淡道“我輸了你,自然會跟你回去。隻是啟程前我得先回家一趟。”

楚墨挑眉對上他那張冷臉,倒也不覺得煩,也沒像裴陵預料得那樣拂袖而去。他輕笑一聲,自顧自入了幕簾,坐到裴陵身邊,把食盒裡的東西一樣一樣取出來。

“吃不吃?這兒有五芳閣的五寶鹽水鴨,東香樓的玲瓏葫蘆雞…”裴陵閉上眼睛,儘量做到無視旁邊絮絮叨叨跟他報菜名報了大半個江南郡且早已辟穀的楚少宗主。

楚墨見裴陵冷淡神態,不回一聲,低頭略有失望,很快又振作一笑。他從袖中掏出葫蘆,倒了一小杯酒,殷勤喂到裴陵嘴邊,討好到:“你不要生氣了,嘗一嘗?這可是我特意買的三百年的東陵釀。我問了醫修,說是你受了寒,薄飲些對身體有好處。”

裴陵的閉口禪終於破了功,他猛得起身揮袖,怒道:“你煩不煩?”出乎意料,楚墨似乎沒躲開他的動作,酒杯傾斜間,瓊漿儘數灑在他衣服上,洇開一片酒痕。

裴陵一楞,看楚墨百般討好的神色間終於閃過受傷之情,他咬咬牙,側過身去,心想:我自己應了賭約在前,技不如人還在這兒發閒氣,何時這麼少

他又悶悶開解自己:左不過是這家夥看中了皮囊,我又沒有靈力,過個十幾年容貌改了,想來就能離開了吧,總好過小雲長陷太虛宗。

卻聽楚墨輕笑一聲,索性坐上床來,又湊近了三分

“不生氣了?我剛剛是故意不躲的,逗你罷了。醫修說了,你心裡若拘著氣,對身體不好。”

裴陵沉默了片刻,終於轉頭與他對視,楚墨將他清澈雙眸中的迷茫望得清清楚楚,含笑先往他嘴裡塞了個桃花卷,喂到他把那堆菜都嘗了個遍才意猶未儘地住手。

“我說了有必須帶你回太虛宗的理由,自然會告訴你,隻是大庭廣眾之下,涉及太虛宗隱秘,不好宣之於口罷了。”楚墨凝視裴陵,輕聲說到。

“你既然出身裴家,可曾聽說過五千年前的含光劍裴屹?”

“裴屹出身太虛宗,因此宗內至今留有他少年時代的畫像和留影。”楚墨輕輕撫向裴陵的臉,隔著寸息距離,輕輕描摹他的秀麗眉眼。

“他與你長得一般無二,自然,聲音也是這樣。”楚墨低笑一聲,毫不客氣輕輕扯了一下瞪大雙眼的裴陵的臉,補充道:“承影曾為裴屹所藏佩劍之一,性子桀驁不馴、我在太虛宗二十年,還從未見承影如此親近任何一人。”

“你想說我和裴屹有關係?”楚墨看見少年抬頭望向他,好看的眉毛皺起,滿臉不可置信

“裴屹不已經飛升四千年了嗎?”裴陵想起自幼聽大的含光劍傳說,還有什麼聽煩的縱橫仙界,從零做仙帝的話本故事,質疑出聲。

“沒有,那是騙外麵的。你還真信有仙界啊?要沒個飛升目標,天下的老妖怪們無事可做,豈不要出來亂世?”楚墨毫不客氣把太虛宗少宗主才能知曉的仙盟機密之事抖了個一乾二淨,全然不顧少年險些要跳起來。

“沒人知道裴屹去了哪裡,做了什麼,隻知道哪怕以裴屹的修為,也是報了必死的決心去的。”楚墨低眉躲開少年追問的眼神,想起夢中重複那一麵之緣的青衣人。“當今太虛宗宗主是裴屹親傳弟子,他對當年此事也諱莫如深,也許你去問,他反而會說實話。”

裴陵緊盯著楚墨神色片刻,像是在辨認此事真假,突然道:“你今年不過二十歲,天壓下來也砸不到你身上,為何這麼關心裴屹的事?”

楚墨沒想到裴陵反應如此之快,苦笑一聲,總不好說是他夢中總有此人吧。所幸這時傳來一陣鶴鳴,隻聽得有中年男子在門外畢恭畢敬道:“少宗主,我們到山門了,約莫還要一個時辰回宗。”

裴陵聞此,猛然跳下床去,掀開窗戶,探出身子。凜冽浩蕩的長風自下而上,撲麵而來,風勢之大,促使他不得不伸臂擋在臉前。他勉強在大風中睜開眼,緊緊握住窗檻,用力探身向下望去,便驚得睜大了雙眼——

這哪裡是什麼閣樓,分明是一隻仙鶴的背上!周圍是數十隻同樣背著包袱飛行的仙鶴—剛剛的鶴鳴聲就是它們發出來。

他朝兩側望去,隻見前方綿延數十裡的山脈從中豎斷,分成兩側,其中形成深不可見的裂穀。一條深邃洶湧的大江自此從群山間穿過,滾滾而來,一往無前,不知要流向何處。裂穀之大,江麵之寬,其中江濤洶湧湍急,都是見慣了江南郡彎彎河流的裴陵畢生未見。他們數十隻仙鶴並肩飛進裂穀中,為首仙鶴哀叫一聲,鶴群便慢慢降了高度,越發如江心飄過的小小落葉。

裴陵剛回過神,想起來要轉身發難某個不告而彆就帶自己離開家鄉的家夥,轉頭卻見楚墨盯著自己,輕笑出聲。他竟一把拉住裴陵的手,不由分說拉向自己,隨即解開背後承影的包劍布,兩人躍出窗外,踏劍而行。

裴陵猝不及防,為在長風中站穩,隻得緊緊抓住楚墨的袖子。卻見楚墨反手拉住他的手握緊,另一隻手護在他的背上,一張俊臉湊到他麵前,揚起張揚笑容,在凜冽江風中大笑一聲:“這麼飛太慢了,我帶你換個飛法!”

楚墨運起運劍決,承影便忽然加速,自江麵扶搖直上,有如裂穀底乍然直上的一隻墨鷹,又似一道逆飛的黑色閃電。

那太虛宗的中年管事哪來得及阻止楚墨胡鬨,眨眼間便被承影遠遠甩下,連個影子都看不到了

一息之間,兩人已隨承影飛至山脈上方,裴陵從此萬裡高空望去,隻見綿延數十裡的蒼嶺竟然是從中裂開了一道整齊的豁口,由此生成了綿延的裂穀。

兩人落在最高峰一處早就破敗,隻能勉強看出形狀的廢屋前,相顧無言。

裴陵神色閃動,將周圍山巔萬年不變的雪景與淺藍的天光一覽無餘,與站在較低處的楚墨對視,開口道:“你為何帶我來此處?”

楚墨拔出承影,徑直插於山岩,飲了一口東陵酒,回頭俯視那一條寬闊湍急的大江和低飛的鶴群,在大風中朗笑出聲:“自然是帶你故地重遊。”

他回身仰視裴陵,開口道:“此處便是裴屹舊居的蒼旻峰。”

裴陵聞此,不為所動,依舊淡淡盯著楚墨,等他娓娓道來

“五千年前,裴屹便是在這裡立仙盟,定蒼生。”

“他劍技通神,隻一劍,便自上而下,貫穿蒼嶺,將滄瀾江改道引入,又取出鎮山之玉和鎮河之珠,鍛造了一把承影。”

千年已過,昔日劍氣猶存,起劍之處,仙禽亦避其鋒芒。

隻是承影仍名震九洲,昔日舊主卻不知早已隕落何時何方,連墳塚也未曾留下,化為了街頭孩童嬉鬨間模糊不清的影子。

此方天地寂靜了片刻,連雪落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裴陵將楚墨莫名傷感痛惜之情看得分明,於是直接問出心中所猜:

“楚墨,你仰慕裴屹?”

“你想比肩他麼?”

楚墨大笑三聲,將剩餘的東陵酒丟給裴陵,對夢中事和自己那點隱秘心思按下不談,抬頭凝視裴陵,眼中鋒芒畢露:

“若我說,我對必有一天要超越天下第一劍,替他做沒做完的事。你會覺得我癡人說夢嗎?”

山風吹動了裴陵發絲,他接下了葫蘆,卻不飲,言辭銳利似劍:

“若是連裴屹都為此殞命之事,你去了,也不過是飛蛾撲火。”

楚墨揚起笑臉,浩蕩山風裹著白雪自下而上,他在最接近蒼天的地方與裴陵深深對視,開口道:“世人眼中,你這個沒有靈根的裴家雜役挑戰太虛宗少宗主,難道不也是一種飛蛾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