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斯慢條斯理地吃著玫瑰酥餅,嘴裡覺得乾的時候,就喝口紅茶,毫無交流的欲望。
於是,代斯沒出聲。
紫衣主教已經吃掉了一塊玫瑰酥餅,卻總覺得代斯正吃的那塊要比他剛剛吃掉的那一塊要更美味。
這是錯覺。
紫衣主教在心裡給這個想法定了性,卻並不排斥這個錯覺。
於是,即便紫衣主教心裡有些問題想問,但他也沒有出聲。
自斯諾小姐離席後,整個庭院就安靜了下來,連風吹動薔薇枝乾都輕柔了幾分。沒有人願意打破這片刻的安靜。
在遠處候著的年輕女仆望著這詭異的安靜場麵,心裡直替這兩人乾著急。
又一次,紫衣主教端起紅茶,啜飲一口,而後輕輕放下。
代斯看出紫衣主教的欲言又止,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紅茶之後,長舒出一口氣,“你想問什麼?直說就行。”
紫衣主教放開抓著薔薇紋的瓷杯杯把的那隻手,露出一抹尷尬的笑,“你怎麼看隆恩·布萊克這個人?”
代斯停下轉湯匙的手,挑眉看他,語氣似挑釁似質問,“我們好像沒熟到可以一起說彆人壞話這種程度吧,主教先生?”
紫衣主教見他挑眉,隻謙和地笑著解釋,麵無惱意,“我隻是想請教一下第七聖子的看法。”
“行吧,畢竟喊我一聲聖子,不回答你也不太好。”代斯喝了一口紅茶,低頭思考了一會兒,才緩緩說了幾句自己的看法,“有人逆流而上,有人順流而下,都是人自己的選擇。”
“你這麼想?”紫衣主教不深不淺地看了代斯一眼,蹙眉低頭,去看紅潤茶水裡自己的倒影。
代斯見他低頭,麵露疑色,反問道:“難道這不是你心裡想要的答案嗎?”
紫衣主教立刻抬頭看向他,擺擺手,茫然地解釋:“不,不是……”
“難不成……”代斯眉頭一皺,自顧自打斷了紫衣主教,鬱悶地咬了一口早取到麵前的時令水果蛋糕,忽而福至心靈,黑眸裡閃爍著複雜的光,上下打量了紫衣主教一眼,“你不會是真想聽我說他壞話吧?”
如絮般綿軟的白奶油粘在代斯的嘴角,轉瞬就被舌尖細心地裹挾進口腔,與碎軟的青提一起被咽下了肚。
代斯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又咬下一口青提和奶油,酸甜的混合味道給味蕾帶來了極致的體驗。
“你不會和自己朋友偶爾抱怨一下嗎?”
紫衣主教臉上的茫然忽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笑容,黑眸盯著代斯的嘴角瞧,透露出一點好奇的光。
代斯頓了一下,把嘴裡的蛋糕送進開始工作的胃,看了一眼紫衣主教,又看了一眼自己,直接中帶了一絲猶豫與支吾:“會啊,但咱倆……還沒到朋友那一步吧。”
紫衣主教聽了答案,低下頭,望著紅潤茶水水麵映出的自己,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瓷茶杯杯緣。
他背光而坐,陽光隻照在他的兩側臉頰,正臉上籠著陰影,神色晦暗不明,瞧著有些陰沉,不複之前的溫和。
代斯仔細去看,發現他木著一張臉,看不出情緒,幾乎和他檔案上貼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
代斯敏銳地察覺到眼前人的情緒不太對,出於對眼前人有限的了解,雖然心裡不慌,但是也無從下手,隻能和聲和氣地解釋道:
“你彆生氣哈,我這人就是現在看著好像自來熟,但是,其實挺慢熱的。隻不過這次任務裡麵的賈奇、納西塞斯和斯諾小姐,這我都比較熟悉。”
“你吧,哦,之前的你,我認識,我呢,估計你……也認識吧。但咱倆頂多算……打過照麵,話都沒說超過十句。怎麼說呢,半生不熟吧。”
“所以呢,你要是真想聽我說彆人壞話,我也不是不能說,但就是……會有點尷尬。”
完了,我這嘴怎麼突然這麼碎啊?高冷人設崩塌了啊——
代斯說完,在心裡扶額吐槽。
紫衣主教對代斯突如其來地碎嘴有點不太適應,但也不討厭,反而笑了出來,與剛才迥然不同。
紫衣主教看著代斯懵懵的樣子,收斂了笑臉,恢複之前的溫和:“其實,我就是單純想聽聽你對隆恩·布萊克的評價。隻是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客觀而已。逼你說彆人壞話,不是我的本意。”
合著您拿我當小孩兒逗呐?謝邀,下次彆做“隊友”了。
“你調戲我?!”
代斯恍然大悟,而後雙臂環胸,身體後仰,眉毛上挑,黑眸鋒利,上下掃量著紫衣主教。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顯然是在克製著什麼。臉上也掛了似真非真的笑,頗有幾分暴風雨前的寧靜之感。
你調戲我,你完了,愚蠢的人類!
“我隻是開個小玩笑而已,應該算不上調戲吧?”紫衣主教瞧了一眼代斯這副模樣,揣度不清代斯的心理,帶著歉意接了話,“如有冒犯,還請見諒。”
紫衣主教半起身,正要躬身致歉,卻又被代斯按回了藤椅上。
“我也隻是開個小玩笑而已,如有冒犯,還請見諒。”
代斯學著紫衣主教的聲音、語氣回答了紫衣主教,麵露清正之色。
紫衣主教有一瞬恍惚,覺得是另一個自己在同自己講話,甚至懷疑這是不是另一場幻覺。
代斯用回自己的聲音:“記仇太麻煩,我比較擅長現場報。行了,這下我倆扯平了。”
代斯帶著稚氣的原聲告訴紫衣主教:現在是真實,絕非虛幻。
紫衣主教有些急切卻依舊溫聲詢問:“我還有一個問題,我是誰?”
好好好,你問我“哲學終極三問”,我怎麼給你答案呐?這答案不得需要你自己慢慢想嘛。
“想知道答案?”代斯喝了一口紅茶,故弄玄虛道,“這個就最後再揭曉吧。”
紫衣主教見他不願直接告知,就提起了另一件事:“那我換一個問題,第三聖子和惡魔先生去哪兒了呢?”
在聖伯納大教堂門前,紫衣主教和代斯曾與賈奇和納西塞斯又見過了一麵。
遇上時,那兩人明顯各換了一身舒適的同色保暖私服。不知道看見代斯和他之前,那兩個人說了什麼,兩個人看上去雖然沒什麼奇怪的地方,但紫衣主教就是感覺那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有一點微妙。
後來代斯一拍腦門,歡呼著跑過去,激動得抱了一下第三聖子,又立刻分開,大聲告訴第三聖子“計策成功了”,“布萊克親王已經帶了教廷的援兵在來的路上了”。
紫衣主教被代斯的歡樂情緒所感染,暫時遺忘了從那兩人身上感覺到的微妙。
“哦,他倆約了今天晚上一起看星星。”代斯怔了一下,有些意外紫衣主教會問起這件事,卻也如實回答,“由他們去吧,難得他倆之間有點正常的……浪漫氛圍。”
你這問題,從哲學頻道一下跳到八卦頻道,你也很脫線啊!
“浪漫?”紫衣主教皺起眉,溫情朗潤的黑眸裡閃過懵懂和好奇的光。
“啊,他倆在談戀愛。難道你看不出來?”代斯喝了口紅茶,滿不在乎地反問道。
紫衣主教低頭思忖許久,低聲呢喃:“怪不得。”
“不會吧,你真沒看出來啊?!”代斯瞬間瞪大了眼睛,驚呼出聲。
他倆光明正大地談戀愛,甚至肆無忌憚,你居然看不出來?!
代斯忽然想起來某件事,垂眸低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東方透在病房被表白的時候,你根本不緊張,也不尷尬,原來是沒看出來啊。
代斯想到這,努力抿住雙唇,試圖把笑容憋回去。但他一想到東方淵當時從病房出來那張平靜的臉,一看到紫衣主教現在恍然大悟又有點呆的樣子,心裡覺得可愛,嘴角根本壓不住。
“噗——哈哈哈哈……”
代斯實在沒繃住,笑得拍著茶桌,前仰後合,很有些笑癲了的意味。
好在懷特公爵府的茶桌很結實。
紫衣主教歪頭看他,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笑成這樣,黑眸懵懂而清亮。
“你不會是……不會是……天生的情竅堵塞吧?”代斯忽然止了笑,故作支吾著問,問完拍桌笑得肆意暢快。不像是懷特公爵府的貴氣小少爺,更像是華夏古朝哪個世家的紈絝公子哥。
紫衣主教皺了皺眉,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對代斯緩緩陳述:“好像……是這樣。我模糊的記憶裡,有一個老先生也說過相同的話。”
代斯的笑聲戛然而止,笑容也僵在了臉上,分明是被紫衣主教的實話炸彈給炸得不輕。
代斯收斂了笑臉,心虛地瞟了一眼紫衣主教的臉色,大拇指不自覺地扣了扣手心,挺直身體,乾笑幾聲,支吾著勸慰道:
“啊哈哈哈,那個,其實,天生堵塞的情竅也是有可能疏通的,你,你不用太擔心哈。”
紫衣主教點點頭,眉頭舒展開來,溫聲裡帶著一絲喜意:“記憶裡那位老先生也是這樣說的,還說或許是天意,勸我順其自然就好,不必為此而煩惱。”
代斯望著快要見底的胖胖的圓形玻璃茶壺,笑著附和道:“老先生說得對,或許真是天意也說不定。”
紫衣主教沒說話,隻提了瓷茶杯啜飲著,笑眯眯地靠在藤椅上,流瀉出一身彆樣的慵懶感。
代斯起身,提了椅子,湊到紫衣主教旁邊,才又坐在椅子上。
紫衣主教睜開眼,一瞬不眨地看著他,不明白他是要做什麼。
代斯側了頭,低聲問:“你還要吃點點心嗎?如果要吃,我喊人再送過來一些。紅茶也是。”
紫衣主教看了一眼能看見凹進去的壺底的玻璃茶壺,又看了一眼幾乎空了的三層點心架,立刻心領神會,“不用了,喊人都收拾下去吧。”
代斯卻還追問:“晚餐要在這兒吃嗎?”
紫衣主教還以為自己的晚餐早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卻沒想到選擇用餐地點的權利其實還在自己手裡。
紫衣主教垂眸思考片刻,點了點頭。
代斯見他同意,起身伸手招呼候在遠處的女仆來收拾。女仆得了他的手勢,一路小跑著。
女仆到時,餐具和茶具全都已經被碼好,整齊地摞放在餐車上。女仆訝異地看了兩個清一色靠在藤椅上的青年一眼,又看了一眼餐車上的紙條,就推著餐車緩緩離開了。
“現在,輪到我問你了,”代斯懶洋洋地靠在藤椅上有些犯困,卻也沒忘記套點“八卦”出來,“你怎麼看待教皇這個人?”
“說實話,教皇先生是個一眼看上去就會覺得他迂腐的人。”紫衣主教望著搖晃的薔薇枝,但目光卻穿越時空投向了更遙遠的地方,“但也不止於此,教皇先生是個複雜的人。我上任之前,他曾經多次暗示我不要來聖城,他說他實在不想再看著年輕人去送死。”
“但你還是來了。”
代斯半闔著眼,有些無力地點了幾下頭,似乎頂著睡意,強撐著精神。
“對,我還是來了。我有非來這裡不可的理由。”
紫衣主教從回憶中抽離,側頭瞧著代斯,目光深沉平穩,像是看著一段彌久珍貴的過往。
“這麼看,這個老頭子確實還是有點人性的。”代斯突然仰頭望天,喟歎一聲,挼挼自己的蘑菇頭,打了個嗬欠,“下一個問題,你怎麼看待當初的‘聖塔計劃’?”
來吧來吧,給“聖塔計劃”定個性,到時候報告單上“性質”那一欄,我就不用自己編了。
“依我看的話,這個計劃是一場披著宗教皮的反人類活動吧。我了解的不太多,妄言了。”
紫衣主教學著代斯的樣子仰起頭,看著還沒露出星子的高遠湛藍天空,口吻謙和。
呱唧呱唧,報告單上的“性質”有著落了。決定了,就這麼寫了。
代斯閉著眼,手懶懶地摸索到紫衣主教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收回手堅定道:“沒有,我覺得你總結得特彆到位。”
紫衣主教後腦抵在椅背上,轉過頭問代斯:“你要不要回房間睡一會兒?”
代斯擺擺手,迷迷糊糊道:“不用,我就在這兒眯一會兒就行。”
人呐,飽暖思睡欲,看來我也是年紀到了啊。
這是代斯睡著前腦海裡最後的想法。
紫衣主教看著代斯半闔著眼睛,以為他還沒睡熟,堅持不懈地勸解:“你還是回房間吧?在這兒睡,容易著涼。”
紫衣主教話音剛落,耳邊就響起了均勻而深長的呼吸聲。
紫衣主教抬手,幫代斯合上眼,唇角噙著輕柔的笑意,“睡得還挺快。”
紫衣主教把主教外袍脫下來,小心翼翼蓋在代斯身上,露出裡麵的絲綢襯衫,又靠回椅背上,愜意又舒適地享受著此刻的安靜。
日頭一步步挪向西邊的地平線,穹幕的顏色逐漸變深,仆人們也開始忙碌起來。
直到晚餐前,代斯都沒醒過,像是很久沒睡覺了。中間斯諾小姐掐著眉心路過,瞧見他,在他麵前狠做了幾個鬼臉,揉揉臉,對著紫衣主教提裙優雅一笑,提醒他半小時後晚餐開始。
一刻鐘後,紫衣主教開口喊代斯醒過來。代斯下意識把紫色主教外袍往自己頭上套,像是鬨起床氣的小孩。代斯從溫暖的外袍上嗅到了深寒罡風、鬆枝與血腥混雜的味道,頓時清醒過來,一個鯉魚打挺就起來了。
紫衣主教被他嚇了一下,從他手裡接過主教外袍,重新穿回了身上。
代斯引著紫衣主教慢慢走到餐廳,和斯諾小姐一起享用晚餐。
用餐後,紫衣主教同斯諾小姐說了幾句開塔計劃。代斯送紫衣主教回了聖伯納大教堂,才知道納西塞斯和賈奇還沒回教堂,估計是看星星看上癮了。最後,代斯就回了公爵府裡,依舊倒頭就睡。
穹幕上的星子逐漸露出了閃爍臉,陪著銀月一起看默默看著地上發生的一切。
這夜這樣的靜,這夜這樣的美好。
無人注意到一輛黑色賓利車緩緩駛進了聖城,如同一個幽靈一樣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