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下午三點，太陽懶洋洋地斜斜照耀著地上的人類，似乎早已經進入下班後的休息狀態。

“咕嚕嚕……”

任憑濕潤滾燙的蒸汽、水和茶葉混在一起，在內裡胡亂翻騰，胖胖的圓形玻璃茶壺一直穩坐在壺座上，絲毫不為之顫動。

陪在胖胖的圓形玻璃茶壺旁邊的，是傳統的三層茶點心。蘋果派、玫瑰酥餅、小三明治、時令水果蛋糕等等，正是當下最受歡迎的茶點心。它們都擠坐在三層的點心架上，不發一言，悄悄看年輕淑女的姣好麵容。

年輕的淑女中午才穿上自己最舒適的私服不到兩個小時，如今卻因為紫衣主教的到訪，又換回了正式的白色薔薇紋樣蕾絲禮裙。

說實話，年輕淑女並不太喜歡這件有些寬大、裙尾拖到地上的白色禮裙，但實在是來不及再做一件合身的禮裙，隻好退而求其次了。

年輕的淑女按了按頭上的雲紗軟帽，又重新彆緊了夾子，確定它不會突然掉下來才收手。

客人還沒來，年輕淑女複又有些無聊，盯著庭院裡尚未生出芽苞的薔薇枝乾出神。

再過些時候，薔薇就會長出紅色的嫩芽，最初像是米粒一般大小，而後日漸一日長大，舒展成嫩生生的新葉。新葉葉緣還存著紅邊，像是塗了緋紅眼影的美人眼睛。

到三月底，薔薇便會枝繁葉茂，花芽就悄悄混在葉片之中。四月中旬，庭院裡就可見薔薇花的笑顏。屆時，白色花朵爭相綻放，此刻呈現枯態的薔薇枝乾搖身一變，就成了一個渾圓可愛的巨大白色花球。到時，就會成為蜜蜂蝴蝶常常流連之地。

到時，她可以在陽光明媚的下午，約上布萊克親王在這裡一起享用下午茶。曬著下午暖融融的陽光，嗅著薔薇馥鬱的香風，吃著美味的下午茶，和布萊克親王談天說地。

那場景，隻要想上一想，她就覺得無比幸福。

年輕淑女雙手托著腮，麵上發熱，緋紅悄悄爬上她的臉頰，如上好翡翠一般溫潤的綠眼睛裡鋪滿了向往和期待。

格林先生提前走到斯諾小姐旁邊，站定，躬身，而後溫聲道：“小姐，紫衣主教和代斯少爺已經到了。”

斯諾小姐想象中的美好場景被這一提醒刺破，瞬間如脆弱而虛幻的泡泡般破滅。

斯諾小姐從想象中抽離自己，秉持優雅風度，麵上並沒有露出慌亂之色，卻發現那兩位男士離這裡還有些距離，應當是沒看見她剛才的失態的。

斯諾小姐長舒出一口氣，重新整理了一下禮裙和頭上的雲紗軟帽。格林先生見她恢複了理智，就悄悄退下了。

斯諾小姐挺直身體，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親眼望著那兩位男士一步一步到達這裡。

代斯緊跟在紫衣主教後邊，看到斯諾小姐，率先朝斯諾小姐揮了揮手。

斯諾小姐溫婉笑著，同他也揮了揮手。

兩位男士走到茶桌前的時候，斯諾小姐立刻起身。代斯先快速行了個不太標準的紳士禮，斯諾小姐雙手提裙，回了禮。

紫衣主教行了教禮，斯諾小姐雙手合十，回以教禮。

代斯拉開椅子，請斯諾小姐先入座，斯諾小姐笑著看向紫衣主教，紫衣主教伸手請她放心入座，斯諾小姐這才雙手提裙入座。

代斯緊隨其後入座，拿旁邊的濕毛巾擦了手，將濕毛巾遞給紫衣主教，隨意挑了一塊玫瑰酥餅，咬下一口，慢慢咀嚼起來。

斯諾小姐對他這副樣子見怪不怪了，反倒是紫衣主教順手從他接過濕毛巾，有些出乎斯諾小姐的預料。

斯諾小姐邊傾倒大吉嶺茶，邊溫婉笑著向紫衣主教解釋：“代斯從小就不喜歡被管束，總是這麼隨性，還請您見諒。”

斯諾小姐將盛了紅茶的典雅薔薇紋瓷杯，連同杯碟一起，推向了紫衣主教。

紫衣主教笑笑，端起那隻盛了熱紅茶的瓷杯，輕輕嗅了一下就放下了，似乎並不打算品嘗這杯紅茶。

“貿然到訪，失禮了，上次也是。”

紫衣主教開口致歉，說完，摘下了銀紫蝶麵。

銀紫蝶麵之下，被遮蔽的眉眼溫潤內斂，麵容俊美，臉廓線條卻冷峻，瞧著貴氣非凡，清正無比，儼然一副東方男人麵孔。

但此刻，他麵上帶著溫和的歉意，叫人生不出畏意，反而心生親和之感。

斯諾小姐越瞧眼前這副麵孔越覺得眼熟，驀地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來這幅麵孔她見過的，並且就在昨晚。

除了瞳色不同外，這個人和阿貝斯·布萊克長得一模一樣。

所以，這個人就是……

“啊！”斯諾小姐難以抑製地驚呼出聲。

斯諾小姐的驚呼引得代斯默默看向她，斯諾小姐聞聲頓時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雙手立刻覆上自己的嘴巴。

“不好意思，嚇到您了。”紫衣主教溫聲再次致歉。

代斯默默遞給斯諾小姐一塊蘋果派，柔聲道：“壓壓驚。”

斯諾小姐咬下一口蘋果派，細細咀嚼咽下後，複又露出優雅的微笑，重新開口：“昨晚招待不周了，還請您見諒。”

紫衣主教還未出聲，就聽見代斯學著他的聲音，溫聲道：“沒關係，都是我冒昧到訪導致的。”

“既然您已經來了，不如今晚也在用飯吧。”斯諾小姐端起熱紅茶，啜飲一口，熱情的笑意直達眼底。

“好，有勞了。”代斯依舊學著紫衣主教溫和的聲音，回複道。

“沒……”斯諾小姐剛吐出一個字，臉上的笑忽然僵住了，僵硬地回頭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代斯。

紫衣主教倒是對此並不生畏，卻也有些驚訝。代斯將他的聲音和語氣學了個十成十，就算是他自己站在這裡聽，也會有些無法分辨。

紫衣主教少年時曾在一本華夏古書上看到過，有一種妖獸，可學人語，專門學人至親之人的聲音語氣，以此誘惑痛失至親之人。誘得人出，它便將人一口吞下。

華夏古書？一直在布萊克家長大，自己怎麼可能接觸到華夏古書？可是，若沒有接觸到華夏古書，自己又是從何處知曉？

紫衣主教微微蹙眉，卻無慍色，低頭思忖，耳邊卻沒出現幻聽。

“你……”斯諾小姐戳了戳還在吃玫瑰酥餅的代斯，笑容不再僵硬，轉而變成好奇之色，“怎麼能像一隻鸚鵡一樣學舌？”

“嗯？”代斯被斯諾小姐戳出一個問句，又反應過來斯諾小姐在問什麼，臉上帶了滿不在乎的笑，“口技而已。”

不，是職業素養。

代斯在心裡認真否定道。

斯諾小姐對代斯也算了解，知道他這話肯定是真假參半、東一扯西一扯的謊。至於其中真假各有幾分，那就隻有代斯自己知曉了。

頓時，斯諾小姐對代斯可以模仿人聲這件奇事失去了興趣。斯諾小姐開始小口啜飲紅茶，靜待紫衣主教的下文，沒想到，卻先等來了代斯發聲。

“其實，他來是有大——事要和你商量的。”

代斯故意拖長了聲調，為紫衣主教從思索中抽身拖時間，順便也提醒他先談正事。

“請問，這件大事是關於「約束」法陣嗎？”

斯諾小姐雖然是在提問，臉上卻露出了“我就知道是為了這個”的表情，似乎對此事了然於心。

“是的。”

紫衣主教抬頭看向斯諾小姐，點點頭，給出了肯定回答。

斯諾小姐啜飲了一口紅茶，潤潤嗓子，便開始向兩位一知半解的男士解釋：

“我會開啟它的，這是上一任懷特公爵，也就是我父親，留給我的使命。我也會努力庇護剩餘的民眾。我父親臨走前，將他與上一任紫衣主教，也就是對瓊斯先生的承諾告訴了我。他叮囑我必須履行這個承諾，如果沒在我這一代履行，務必要將這個承諾傳下去，直至它被完滿履行。”

“換言之，就是不遺餘力、不惜一切代價地將那個災禍封在這兒，或者殺死祂一了百了。”

講到這裡，斯諾小姐的綠眼睛激動得變成了紅色豎瞳，瞧著美麗又危險。不過，下一次眨眼後，又變回了如翡翠般的綠眼睛。

代斯不忍心看斯諾小姐陷入痛苦的回憶中，安撫性地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斯諾小姐波動的情緒這才逐漸舒緩，變回那個溫婉而又優雅的淑女。

“我還有個東西要托付給你。”

紫衣主教攤開手掌，話音一落，手掌上便出現了一方水晶印。

頂部是持劍的白水晶六翼天使像，在陽光照耀下，白水晶的純淨使得六翼天使閃爍著神聖的輝光。

六翼天使像先占去了整個方印的三分之一，餘下的三分之二都是幽紫瑰麗的紫水晶。紫水晶的部分看著就與普通方印一般方方正正，斷麵利落齊整，底部也刻了字，沒有什麼出奇之處。實際並非如此，隻要對準太陽，紫水晶內部所存的複雜符文就會一一顯露出來。

代斯停止咀嚼玫瑰酥餅，仔細端詳著那方水晶印。

代斯雖然對聖堂教的事了解不多，但是“八卦”卻沒少聽過。其中有一個，就是關於聖堂教聖城紫衣主教印。據說，此印前身是約克神送來的一塊稀罕的天然紫白水晶。後來，經過許多能工巧匠之手，那塊紫白一體的天然水晶才成了方印模樣。

當初，代斯聽時隻覺得這“八卦”有趣，卻沒想到這方印倒真是一塊紫白一體的天然水晶。

可見，傳聞未必都是假。

至於究竟是不是約克神送來的，這恐怕需要去問約克了。

斯諾小姐驚訝地再次用手掌覆住嘴巴，驚呼這才消失在喉嚨之中，而後搖搖頭，拒絕：“這恐怕不行。你們的開塔祓除行動我不參加，但卻未必能活下來。紫衣主教印不該被托付給一個未來生死未卜之人。”

“這隻是一筆關於教廷的交易。”

紫衣主教聽完忽而笑了出來，身體微微後仰，姿態逐漸放鬆，隱約透出一股上位者的從容淡定。

他端起紅茶，啜飲了一口，掛著笑臉，溫情朗潤的黑眸裡此刻透著精明。不像是虔誠侍奉神明的主教，倒像是個精於算計的商人。

紫衣主教緩緩放下茶杯，依舊溫和地笑著，緩緩開口道：

“接過這方印，隻要注入靈力，它就會保護你的生命安全。待我離開後，你就會是新的紫衣主教。隻要我走之前留下文書，就算是教皇，也無法將你撤換。”

“況且，我沒記錯的話，布萊克親王有進行改革的打算。你若是得了這方印，便可成為布萊克親王的助力，而非軟肋。”

“還請您三思而後行。”

紫衣主教在斯諾小姐麵前，舉了一下紫衣主教水晶印，放在了茶桌之上，依舊溫和地笑著，卻像是伊甸園裡誘惑夏娃吃下蘋果的那條蛇。

斯諾小姐直直望著那方剔透而又幽麗的水晶印，溫潤的綠眼睛裡露出掙紮之色。

代斯則是饒有興趣地瞧著這一幕，不發一言。

如果將來布萊克親王進行改革的話，公爵的權力顯然是不夠強大的，甚至真的會成為布萊克親王的軟肋。

如果接受這方印，取得在教廷的部分話語權，那麼斯諾小姐或許無法改變什麼，至少不會成為布萊克親王的軟肋。

這對於一直支持布萊克親王的斯諾小姐來說，簡直是……

天大的誘惑！

就像是吸引飛蛾奔赴焰心的燭火一般。

“好，我同意了。”

斯諾小姐溫潤的綠眼睛裡燃起了一團渴望的火焰，結束了在顧慮中的掙紮，直接拍板道。

“合作愉快。”

紫衣主教伸出友好的手，笑著等待斯諾小姐和他握手。

斯諾小姐看了一眼那隻手，卻沒有伸出手，反而再次詢問紫衣主教：“代價呢？”

“？”紫衣主教被問得一怔，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意外。

斯諾小姐啜飲一口紅茶，公事公辦道：“您說是交易，交易總是要有來有往才對。我可不認為，天底下會有免費的午餐。”

斯諾小姐說出這番話，倒顯得紫衣主教有些天真了。

紫衣主教低頭思考了一下，靈光一閃，抬頭給了足以讓雙方都滿意的條件：“一個我能夠和懷特公爵府再次合作的機會，怎麼樣？”

斯諾小姐綻出滿意的微笑，向紫衣主教伸出了友好之手，“好，合作愉快。”

“好。恭祝兩位合作愉快，你倆要不要剪個彩？”

代斯在旁邊鼓了掌，臉上笑得燦爛，把餐巾遞給了斯諾小姐，半斜身體在餐點推車上找剪刀。

“算了吧。”斯諾小姐拍了拍代斯，抱怨道，“我還是比較喜歡吃下午茶。一會兒還有事務要處理。”

“那好吧。”

代斯向下看了一眼，眼角垂了下去，瞧著有些低落，但那點低落轉瞬又消失了。

之後，代斯和斯諾小姐談起了“布萊克親王已經帶著教廷援兵出發了”的事。

紫衣主教默默看著眼前兩人，自己取了一塊玫瑰酥餅來吃。

下午四點時，格林先生過來提醒斯諾小姐休息時間到了。斯諾小姐雙手提裙，起身行禮，說了聲“失陪”，就離開了。格林先生小心翼翼地將聖城紫衣主教水晶印放進古樸木製錦盒裡，緊跟在斯諾小姐後麵。

如此一來，這張茶桌上隻餘下代斯和紫衣主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