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聖伯納大教堂的午餐時,代斯倒吸了一口涼氣,婉拒了修士們的享用邀請,征得了紫衣主教同意,進了廚房。
紫衣主教坐在長餐桌的主位上,望著手裡的餅乾,心裡莫名忐忑著。
賈奇和納西塞斯則挨著坐在同一側,看著那些穿著教服的修士們吃得津津有味。隻不過前者雙手抱胸,隨意靠在椅背上,後者則端正地坐著,神情柔和,像是一株高貴麗致的水仙花。
紫衣主教正在經曆天人交戰。
舌頭向他述說著餅乾一言難儘的乾燥味道,大腦則在勸說他不要生出無關的期待,而心底卻對即將出鍋的午餐瘋狂生出帶些親近的莫名期待。
好像……自己上任以前吃的東西也不是這麼味道單一的食物。
上任前的記憶……有些模糊了。
紫衣主教茫然地低下頭去瞧,自己胸前還彆著那枚熾紅的花徽。
那如火焰一般熾紅豔烈的花朵,吐露著花蕊,怒放著花瓣,姿態可愛,散發著柔和堅定的氣息。
是很漂亮的……
扶桑花。
扶桑花?!
我怎麼會知道這種花,我應當……沒見過這種花才對。
懷特家的家徽是白薔薇,布萊克家的家徽是口銜玫瑰的不死鳥,蘭格國的國花與聖花是鳶尾花,會在霍黎城角落裡綻放的白繡球花……
紫衣主教努力從記憶裡搜尋著目前他見過的花的樣子,將胸前的熾紅花朵與它們的樣貌一一比對,確定自己應該沒有見過這種花。
可為什麼腦海裡會浮現花的名字?總不能是因為出現幻覺了吧?
“你……這麼嚴重嗎?”
腦海中浮現了拜訪懷特公爵那晚,代斯用華夏北方語說出口的疑問。
代斯所有的動作,連同神態一起,在紫衣主教腦海裡開始了一種奇異的慢放。一切像是攝像機在深水裡拍出來的故事一樣,可以聽到水浪搖晃和氣泡碎裂的聲音。
“你這裡,”代斯用食指指了指阿貝斯,又指了兩下他自己的太陽穴,麵帶憂色,說的依舊是華夏北方語,“精神汙染這麼嚴重嗎?”
聽清楚代斯的疑問後,紫衣主教耳邊水浪搖晃和氣泡碎裂的聲音消失了,隻剩下代斯的疑問在耳邊回響,不斷地回響。
隨之而來的是,腦袋抽痛欲裂,像有人拿著匕首在攪動腦漿一樣。
紫衣主教額頭上冒出細密的冷汗,麵色蒼白得透著一絲病態,手中的白色餅乾已經被捏碎了,掉落在餐盤中。這不小的動靜引得納西塞斯、賈奇以及修士們朝他投來目光,他卻無暇顧及。
紫衣主教另一隻手下意識抓住了胸前的熾紅花徽,一股溫暖柔和的靈力緩緩流入身體,在理性外麵覆了一層透明殼,將理性與迷霧中的記憶暫且隔開,頭痛逐漸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撫去了。
納西塞斯本欲做些什麼緩解紫衣主教的痛苦,在看到紫衣主教手中緊抓的那枚熾紅花徽後,反而鬆了一口氣。
賈奇受代斯提醒,一直悄悄觀察著坐在對麵的亞諾的一舉一動。紫衣主教突然發出的動靜讓他分神,但是,賈奇的目光捕捉到紫衣主教緊抓的那枚花徽後,灰青色的蛇瞳驟縮成一條線,而後擴張回原樣,繼續悄悄觀察著亞諾。
與驚慌失措、奉上關心的修士們相比,小小一個的亞諾則顯得沉穩得多。他雙手捧著白色餅乾,一直在小口小口地吃著,即便紫衣主教發出了不小的動靜,也沒有教他停下進食的動作。
直到紫衣主教的麵色恢複如常,修士們關心的聲音被去而複返的代斯打斷之後,亞諾才停下了動作,望向了代斯手中托盤上的食物。
“發生什麼事了嗎?為什麼都看向我?”
受到所有人注目禮的代斯一臉茫然,還沒搞清楚狀況。
手中托盤上的碗冒著蒸騰的清淡香氣,在單調的白色餅乾中鶴立雞群,勾逗著在座每一個人的味蕾,顯然是剛出鍋的食物。
沒人回答他,隻有賈奇急切的眼神催促著他,納西塞斯則是微笑著望了他一眼,就又看向了旁邊已經恢複如常的紫衣主教。
修士們望向那托盤上冒著香氣的食物,不自覺地吞咽了幾口口水,而後看向了負責做飯的那個修士,像是在無聲地詰問他,為什麼同一個廚房做出的東西味道能如此天差地彆。
紫衣主教隻是緊緊握著花徽,溫和地望著代斯,像是植樹者望著一株親手植下的樹苗變化而成的參天大樹,欣賞而驕傲。
那種眼神太過熟悉,太像聞景和曾經見過的景象。有一瞬間,聞景和產生了東方淵完全恢複了的錯覺。
可惜,那隻是錯覺。
代斯悄悄歎口氣,托著托盤挺拔地走近餐桌,走向賈奇,路過賈奇,將第一碗色澤清亮的清湯麵端給納西塞斯,並配好了木筷。
第二碗色澤同樣清亮的麵,代斯端給了急切的賈奇,配好木筷的同時,還配上了一碟紅似火的辣椒醬。
第三碗,代斯放在了自己座位前的餐桌上。
此時,修士們才發現托盤上戲劇性地還有第四碗。
哦,約克神啊,這托盤上的第四碗是對您的信眾的虔誠的考驗嗎?
修士們都緊盯著那碗色澤清亮,賣相樸素但香氣撲鼻的清湯麵,一麵唾棄自己的本能一麵又屈服於本能。
代斯根本不在乎修士們的想法,托著托盤,款款走向低下頭發呆的紫衣主教。
在紫衣主教身旁站定後,代斯抽走了他麵前盛著粉身碎骨的白餅乾的餐盤,將第四碗清湯麵輕放在了他麵前,並配上了木筷,臉上掛著職業化的笑容,“廚房食材有限,做得簡單還請見諒,慢用。”
紫衣主教抬頭,謙和溫柔的黑眸去了幾分無奈,染了笑意綻開一個好看的弧度,用著標準的華夏官方語,禮貌地詢問:“是給我的嗎?多謝。”
代斯微微躬身,點頭,扮演一個職業素養極好的侍者,托著托盤緩緩退離。
恢複了,但沒完全恢複。
代斯剛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放下托盤,就聽見有個稚嫩的聲音發出請求:“請問能給我也做一碗嗎?”
修士們循聲望去,發現年幼的亞諾緊緊抓著餐桌布,水汪汪的藍眼睛裡盛放著本能欲望的精光,像是藍水晶裡燃了一團火。
這一異樣難得地吸引了賈奇的注意,他停筷看向旁邊低著頭臉色晦暗不明的代斯,唇角勾起一抹惡趣味的笑意。
你會怎麼回答呢?
修士們也看向代斯,等待著他的回答。
如果亞諾可以,那麼我們是不是……
納西塞斯感受到氣氛的凝重,同樣停筷關切地等待著代斯的回答,唯有紫衣主教在低頭認真吃麵。
“?”紫衣主教一抬眼才發現餐桌上的氣氛有些微妙,茫然地出聲,“為什麼都這麼看著他?他做錯什麼了嗎?”
沒有人應聲,隻有納西塞斯和賈奇收回了他們的目光。給代斯帶來壓力並不是他們的本意,無論代斯怎麼回答,他們都會選擇尊重。
“就算你們想吃麵,也要先讓我的助手先生吃飽飯吧?”紫衣主教回憶了一下剛才忽略的細節,聯係現在幾乎是群狼環伺的場景,大致明白發生了什麼,謙和卻又直擊要害,“陪著我幾乎跑遍了大半個霍黎城,總不能讓好不容易坐到餐桌旁的第七聖子先生現在再回到廚房吧?”
聽到“第七聖子”,修士們麵色一僵,紛紛收回幾乎快要實質化的目光,唯有亞諾仍然眼神殷切地望著代斯。
“麵粉不太夠啊。”代斯緊蹙眉頭,抬頭說了句讓眾人覺得莫名其妙的話,“如果大家都吃麵的話,麵粉不太夠。”
“?”亞諾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紫衣主教輕輕挑起麵條,送進嘴裡,慢慢咀嚼咽下後,雲淡風輕道:“哦,你是說教堂的麵粉不夠庇護所長時間使用嗎?”
“嗯。”代斯拿起木筷,邊將麵都卷到一起,邊嚴謹地提議,“不過這也要看開塔後的具體情況了,我建議最好做兩手準備。”
納西塞斯無聲地笑了笑,繼續吃麵,賈奇則是習慣性地扶了下額頭,把辣椒醬全部都倒進了碗裡。
代斯風卷殘雲般吃起麵來,吃完用餐巾擦擦嘴,微微躬身告退:“我就先不多留了。饑餓,是人的生理本能嘛。”
亞諾眼巴巴看著代斯離開,無聲地張了張嘴,見他毫不在意地一走了之,隻好跳下椅子,準備追他而去。
“亞諾,”紫衣主教叫住亞諾,聲音溫和似春日裡融化的雪水,臉上帶著如往常一般的笑,“不用追,代斯隻是去給修士們和你做麵而已。”
此話一出,修士們麵麵相覷,心虛得低下頭拿起自己餐盤裡的白餅乾,開始進食。
“哦,哦,我知道了,主教哥哥。”亞諾囁嚅道。
毫無來由地,亞諾感覺紫衣主教發生了什麼變化,好像變得更淩厲了。可是,紫衣主教瞧上去卻又什麼都沒有變,黑眸還是一樣的溫情朗潤,笑容還是一樣的溫和。
亞諾不明白,亞諾也不理解。
亞諾乖乖坐回椅子上,開始啃食屬於自己的那份白餅乾。
隻消一盞茶,熟悉的清淡香氣就又再次飄蕩在餐廳裡,卻沒見到代斯的身影。
“格嘰格嘰——”
奇特而又低小的聲音從門口緩緩傳來,逐漸越來越清晰。
“您好,二十碗清湯麵已送達,祝您用餐愉快,期待與您的下次見麵。”
紅色的機械臂突兀地出現在餐桌之上,將一碗又一碗的清湯麵端上餐桌,依次排成兩排,機械的聲線才一頓一頓地響起。
順著紅色機械臂瞧去,那東西頭板扁平,身體有一條滑板那麼長。其腹下有諸多褐色的足,放眼望去隻覺得密密麻麻,甚是可怖,全然是一條紅褐色、生有千足的毒蟲。
此刻,那紅色的機械臂瞧著也並非是機械臂,而是那毒蟲的的觸角才對。
“這是什麼啊?!”
修士們從未見過如此巨大可怖的毒蟲,個個麵露驚懼之色,腿軟得站不起身子。
“千足蟲?”
賈奇提起已經收回紅色機械臂的“千足蟲”,像是提起一塊滑板一樣輕易。
“刀客塔凜,您好,好久不見了。”
機械的聲線一頓一頓地向賈奇問好,聲音從假口器中傳出來。
“那家夥把你改造了啊?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賈奇提著“千足蟲”左看右看,無比嫌棄改造者的“手筆”,“不過,因為你叫千足蟲就把你外形改造成千足蟲,什麼惡趣味啊。”
“是的,達科塔代斯幫我改造了內部構造,延長了我的使用壽命。”
機械的聲線再次一頓一頓地回答。
“你們不用害怕,千足蟲隻是個機器,仿照華夏的蜈蚣所做。”
為了向修士們展示“千足蟲”並沒有他們想象得那麼可怕,賈奇將“千足蟲”舉過頭頂,隨意搖晃了幾下。
“請您不要隨便晃我,達科塔代斯說,對我的改造還沒有完成。”
“千足蟲”機械的聲線毫無波動地提出抗議,聽上去並沒有什麼可信性。
納西塞斯連忙攔住賈奇還要再作妖的手,“千足蟲”這才得以安全地回到地麵上。
亞諾好奇地看著“千足蟲”,像是在看什麼新奇好玩的玩具。
紫衣主教放下筷子,擦擦嘴角,看了看旁邊兩個乾淨的空碗,又看向納西塞斯和賈奇,黑眸裡閃過好奇而茫然的光。
納西塞斯起身正準備將清湯麵分給各位修士,手卻被賈奇按住了,垂眸看向賈奇眼底,忽而坐下來改口:“請各位修士自己來取自己那一份。”
“亞諾不要取,他的那份還沒做好,代斯是這麼說的。”
“千足蟲”機械的聲線再次響起,一絲不苟地傳達改造者的話。
這讓修士們再次忐忑起來,一想到“千足蟲”那可怖的模樣,不禁倒吸口冷氣。
但是……
其中一個棕發青年修士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鎮定,取走了屬於他的那碗清湯麵。
其他的修士見他毫發無損,陸陸續續地取走了他們各自的那碗清湯麵。
賈奇露出欣慰地笑,莫名其妙地鼓起了掌。
這掌聲是那位棕發青年修士應得的。
哦,親愛的,要知道人類曆史的新篇章都是由勇敢者來續寫的,就像第一個發現新大陸的那位先生和第一個試吃番茄的那位先生一樣。
當然,賈奇一個人突然鼓掌確實看著有些詭異。所以,納西塞斯為了讓賈奇彆那麼尷尬,選擇了和他“同流合汙”。
掌聲剛銷聲匿跡,代斯就托著托盤走進了餐廳,款款走向眼巴巴望著修士們吃麵的亞諾。
亞諾聽到他的腳步聲,一轉過頭來,一碗撲鼻香的清湯麵被輕放在麵前的餐桌上。
代斯為亞諾配上木筷,臉上漾著笑,輕柔道:“這碗麵是為你特製的,慢用。”
亞諾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而後低下頭,拿起木筷,將麵都卷到一起,學著旁邊修士們的模樣,慢條斯理地吃著。
代斯揉了揉他的頭,黑眸卻錯開看向亞諾脆弱的脖頸,眼神哀傷而又冰冷,像是懸而未決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鄙人誠邀三位遠道而來的貴客同去正堂,共商開塔大計。”
紫衣主教起身,微微躬身,行了優雅的邀請禮。
“好。”
隻有納西塞斯起身應了聲,其餘兩位則是默默做出了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