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高掛在天空上,白色的晨霧早已不見了蹤影。
霍黎城的民眾今天依舊忙碌著,忙著離開,忙著分彆,忙著修繕利器。
距離聖城紫衣主教令公布的撤離聖城截止日期,還有兩天。
兩天過後,紫衣主教將開啟聖塔,解除封印,重新對聖塔之下的災禍進行祓除。
而現在,紫衣主教和他的助手先生正在做遺留封印法陣的核實檢查工作。
助手先生從紫衣主教手中接過城市規劃圖,將它展開來,上麵留存著不同顏色、密密麻麻的符號與文字。
其上的符號與文字也不止一種,包含了蘭格文和華夏文。蘭格文正倚交錯,跌宕有致,自成一種飄逸的格調,而華夏文則端正遒勁,鐵畫銀鉤,沉靜閒適中又透露出堅毅果敢之風。單單通過筆跡來看,這張圖已經經過至少兩任紫衣主教的標注。
哇哦,這就是天才學霸的筆記啊。
代斯內心激蕩得像是挖到了寶貝,麵上卻擺出一副認真研究的模樣。
其實,代斯確實是挖到了寶貝。
慕斯畢竟隻是代斯一時興起帶過來的實驗助手係統,在沒有靈力電子轉換終端的霍黎城,僅僅是掃描勾勒整座霍黎城的簡易地圖,就已經耗費了代斯不少靈力。
雖然代斯並不在乎靈力的丟失,但是,隊友有更精細的地圖可供使用,也就沒必要再耗費靈力了。
如果有聖塔的詳細設計圖就更好了。
代斯思忖著卻沒開口提。
“這裡有殘餘的庇護法陣可以用,可以在開塔之後用來保護剩下的民眾,但法陣的啟動需要人注入靈力或魔力,”紫衣主教撫摸著牆壁上的六芒星法陣,輕輕歎息一聲,麵色逐漸凝重,“可我們的開塔計劃裡並沒有這樣一個人。”
代斯認真在城市規劃圖上的東南角寫下“庇護,需靈力”的標注,隨口便回了一句:“未來之事,尚未可知,許有變數。”
“或許吧。”紫衣主教收回探尋法陣的手,轉頭上下打量了一下代斯,心裡有了考量。
“如果你是起了把我安排在這兒的念頭,那我勸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把我定在這兒,就你們仨進塔祓除的話,我的建議是,你們仨最好現在就選好了墓地。”
代斯被那一眼看得心裡不舒服,神色冷峻,冰冷而又客觀地陳述事實。
這次任務對象的危險評級為A,但是,如果僅僅是A級的話,東哥不會派聞景和來霍黎,那位大姐頭也不會允許納西塞斯使用“荷魯斯”。
不過,於18歲才加入臨淵人這個行列,平時又勤勤懇懇工作的紫衣主教而言,不太清楚這些臨淵人組織之間的信息也實屬正常。
“可是,你還很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沒必要……”
紫衣主教耐心地向代斯解釋,自己並非出於輕視才這麼想。
“你不會覺得你們仨折在這兒了,我還能好好活下去吧?”
代斯神色更冷了,握緊了手裡的記號筆,反問道。
紫衣主教瞧他這副模樣,意外地理解了代斯的意思。眼前這個人,比自己還要貪婪。他想在不犧牲任何人的前提下,保下霍黎城留下的所有人,連同自己在內。
“抱歉,是我考慮不周了。”
紫衣主教沉默了一會兒,微微躬身致歉。
“沒關係,尊老愛幼嘛,我能理解。”
代斯神色恢複正常,握緊記號筆的手指放鬆了些。
“這裡就是最後一處了。”紫衣主教見他神色有所和緩,提起這次核實工作的進度,“之前那幾處都和圖上標注的一樣,唯有這裡不知道被誰施加了庇護法陣。”
“好的,我已經做好標注了。”
代斯卷起城市規劃圖,握在手裡,合上筆蓋,向紫衣主教比了OK的手勢。
“好,接下來就等第三聖子和惡魔先生的勘測結果了。”
紫衣主教重新打量這處廢棄的酒窖。這裡雖是位於地下的酒窖,卻並不像尋常酒窖那樣沒有自然光照明,甚至看這裡的布置齊全程度,似乎有人曾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
“這裡大概很久之前真的是一處酒窖,隻是有人將它改造成了現在的模樣。你看,”紫衣主教驚喜地從桌腳下抽出一個本子,叫住亂逛的代斯,招呼他過來瞧,“城市規劃圖上的蘭格文筆跡和這本子上的筆跡幾乎如出一轍。”
那本子隻有封麵上有著模糊的筆跡,隻能大致看出寫得是飄逸的蘭格文,具體內容已不可查了。不過,能被主人用來墊桌腳的本子,想必也不是很重要的本子。
“完全一模一樣的書寫風格。”
代斯湊過來,展開城市規劃圖一角,仔細比對著兩種蘭格文筆跡。
嘖,當初要是把實驗專用護目鏡帶來就好了,馬上就能分析出這上麵寫的是什麼。
代斯心裡很後悔,現在就是很後悔。
“應該是上一任紫衣主教瓊斯先生了。我有仔細看過他留給接任人的手寫信,”紫衣主教笑著指著那本子封麵上一處“黑疙瘩”,引代斯去看,“他寫蘭格文時,喜歡在句末那個字的最後一筆上點上幾點,讓筆末看起來像一朵不起眼的小花。這裡就有一朵。”
大哥,你怎麼看出來這是朵花的啊?這明明就是個黑疙瘩啊!
“所以,這位瓊斯先生是一個非常有生活情趣的人嗎?”
代斯被勾起了好奇心,剛剛還冰得能凍死人的黑眸裡露出了向往與期待。
紫衣主教搖搖頭,麵露憾色,為難道:“很抱歉,我並不是很了解瓊斯先生。我上任時,甚至可能我收到那封手寫信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人間了。”
代斯聽完連忙朝本子拜了幾拜,嘴裡恭敬地喊著:“無意冒犯,逝者勿驚。”
“封建迷信不可信。”
紫衣主教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卻也沒攔著代斯拜。
“我相信科學,但也尊重逝者。況且,這位瓊斯先生還是位有遠見的逝者。”
代斯回給他一個坦蕩的微笑,而後將那本子又送回了原來的位置。
“回教堂吧。”
紫衣主教深深看了那個本子一眼,仰頭望向從天窗投下來的光,說得輕描淡寫。
光,世間萬物向往眷戀之物,連飛蛾為了得到它的一瞬都可以獻祭生命。可以想象,如果這裡是整座霍黎城最後的庇護之所,透過天窗照進來的陽光,將會是多麼珍貴的東西。
代斯抬頭看他,發現他木著一張俊臉,黑眸裡卻流露出複雜的情緒,像是畫家畫板裡五顏六色的顏料全塗在了一張黑色畫紙上。儘管底色是黑色,但塗在上麵的顏料依舊繽紛多彩。
把顏料塗在黑色畫紙上,嗯,這種事也是有畫家會乾出來的。
代斯腹誹道,直覺得自己的美學修養真是被自家老姐的審美帶偏了。
紫衣主教低下頭,望著籠罩木桌的光,垂眸思忖著。
陽光在黑暗中確實是很珍貴的東西,但是,民眾一直躲在庇護所裡就代表著開塔祓除計劃失敗了。
那可絕不是上一任紫衣主教瓊斯先生想看到的局麵。
紫衣主教神色堅毅,轉身就走,隻留給代斯一句飄散在空中的“走吧”。
代斯還沒搞清楚紫衣主教在看什麼,就聽見他說走,脫口而出:“哦。”
紫衣主教走得乾脆果斷,表情嚴肅,毫不回頭,遠觀大有正氣凜然雷厲風行之感。
代斯緊跟在他身後,默默思忖著什麼,不發一言。末了,即將走出酒窖、走上地麵時,代斯回望了一眼那個本子。
上一任紫衣主教……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呢。
可惜……
紫衣主教沐浴在天光之下,整個人被鍍上了一層耀眼的光。他朝著還在向上走的代斯,緩緩伸出手。
代斯眯眼看了看那隻修長有力的手,又看了一眼安靜等待的紫衣主教,毫不客氣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借力。
紫衣主教回握住代斯的手腕,把他拉回地麵上。
代斯深呼吸一口氣,剛想感歎一聲“能自由生活在陽光下真好”,就看見一隻棕眼烏鴉從紫衣主教身後俯衝了過來。
woc,不用這麼猛衝吧,你要謀殺啊!
肌肉比腦子更快地做出了反應,代斯雙手護住紫衣主教的頭,硬拉著人蹲了下來。
棕眼烏鴉卻忽然又在原來高度的基礎上提升了高度,在半空中撲扇著翅膀,“啊啊”叫著,似乎不明白為什麼地上的人類忽然抱在一起蹲下了。
“沒嚇到你吧?”代斯鬆開手,低頭去看紫衣主教,放柔了聲音,見他麵色如常,才起身把人拉起來。
“不好意思啊,我有點反應過激了。”代斯微微躬身致以歉意。
紫衣主教早從忽然被護住頭的愣怔中緩過神來,見他道歉,朝他擺手笑道:“沒關係,我知道是因為那隻烏鴉。”
代斯看紫衣主教還能笑出來,眼底清明,確定這人應該是沒事,連忙去訓那隻棕眼烏鴉:“小棕眼兒!你怎麼回事啊?知不知道這麼飛很危險啊?快去給人道歉。”
看著代斯拿手指指點點地訓那隻棕眼烏鴉,紫衣主教心底莫名覺得有些好笑。
烏鴉而已,何必苛求。
所以,代斯走過來,在自己麵前曲肘時,紫衣主教懵在了原地。
“過來,道歉!”代斯邊曲肘去接空中飛著的棕眼烏鴉,邊嗬斥道。
棕眼烏鴉落在代斯手臂上,呷了呷羽毛,學著人類紳士那樣,伸展旋轉翅翼,努力躬身行禮。不過,躬身對它來說還是太難了,它隻能通過努力低下頭,來表示歉意,看著有些透著笨拙的可愛。
紫衣主教看看棕眼烏鴉,又瞧瞧麵露滿意之色的代斯,一時間手足無措。
不待紫衣主教有所反應,看出他無措的代斯出了聲:“行了,收起來吧,人家人好不和你計較。下不為例啊,再有下次,我實名投訴你。”
棕眼烏鴉恢複了往常的站姿,轉頭呷了呷羽毛。
那隻棕眼烏鴉明明隻是在呷羽毛,紫衣主教卻莫名感覺自己被什麼不在這裡的存在注視著一舉一動。
“來,小棕眼兒,這次是信還是電話?”代斯邊懶洋洋地問出口,邊理直氣壯地伸出另一隻手,默默等著棕眼烏鴉呷羽毛,也不催促。
棕眼烏鴉倒是非常迅速,沒讓代斯久等,蹦到代斯的手裡。隻見它輕跺了一下腳,代斯的手心便緩緩綻出一個曼珠沙華紋傳聲法陣。
棕眼烏鴉走到曼珠沙華紋的花蕊之上,棕眼睛裡閃過一道詭異的紅光,而後它高昂著頭,雙翼向下垂著。
這絕不是鳥的站姿,而是人的站姿。
“術~哥~有事兒嗎?”代斯不自覺軟著語氣喊人,變了嗓音說話。本就帶著一絲稚嫩的嗓音,經過他這一番不自覺的操作,變得更像個小正太了。
換個人在這裡,都會被眼前的景象和聲音衝擊得需要點適應時間。但是,紫衣主教隻是仔細打量著保持人的姿態的棕眼烏鴉,對代斯變了的嗓音充耳不聞。
棕眼烏鴉隻是“啊啊”叫了兩聲,代斯卻好似聽懂了一般,接上了話:“我的壓歲錢?打卡上吧,這次‘副本’和我有點關係,暫時回不去。”
棕眼烏鴉“啊啊啊”叫了三聲,隻是這次聲音有些高低的變化,似乎是提出了疑問。
代斯自如地接著話,耐心解釋道:“為什麼?我這次是輔助,輔助嘛,完成任務需要點時間。”
棕眼烏鴉又“啊啊”叫了兩聲,這次的聲音聽不出什麼起伏。
代斯撇了撇嘴角,聳了聳肩,麵露憾色,“等我回去再聚吧,提前給你拜個早年,祝你和小鴉子們一年比一年假期多,工資多。順便,替我問玄哥好。”
棕眼烏鴉“啊啊啊啊”斷斷續續地叫了幾聲,不知道說了什麼。
代斯點點頭,神情有些古怪,“好好好,知道了,謝謝哥~”
代斯話音剛落,掌心的曼珠沙華紋合攏起來,傳聲法陣逐漸消失了。棕眼烏鴉的棕眼睛隨著傳聲法陣的消失而恢複如常,紫衣主教也感受不到之前那種詭異的被注視的感覺了。
“小棕眼兒,需要我送你回去嗎?”代斯望著站在掌心的棕眼烏鴉,好心問道。
棕眼烏鴉扭了扭頭,拒絕了代斯的好意。
“行叭,那你路上注意安全。”代斯摸了摸棕眼烏鴉的頭,仔細叮囑道。
棕眼烏鴉揮了揮黑色的翅翼,又轉身同紫衣主教行禮告彆,便匆匆飛向了天空。
“走走走,回教堂等他倆的勘測結果。”
“總感覺,接了那個……電話之後,你好像很高興呢。”
“有嗎?沒有吧?”
一紫一白兩道瞧著瘦弱卻挺拔的身影愈行愈遠,太陽的光一直毫不吝嗇地照耀著他們。
白色的繡球花綻放在酒窖入口的角落,將這個場景記錄下來,傳送回它的創造者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