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時分的彆墅內,江家彆墅客廳的燈還明晃晃地亮著。
江城白天除了為江櫻找編導團隊,還有個商務應酬,燈是江晚為他留的,不過他開門進來時,江晚也沒睡,安坐在客廳等著他,這是他們一起工作後,養成的默契,應酬少不了要喝酒,如果江城大醉,她會照顧他,還會將明天的工作適當延後,如果江城微醺,她也會和他再次確認,是否能正常處理明日的工作。
江城曾認為她這樣事必躬親太累心,自己不是沒有分寸的人,爛醉如泥的時候微乎其微,幾個月都不定醉一次,何況真有事,還有周姨呢,但江晚自認在工作上,沒人比她更勝任,多年來一直堅持著。
何年進門後,將任務接了過去,直言不諱地表達過,不想任何女人和自己老公走太近,江晚也不行。
現在何年不在彆墅了,江晚又將任務接了回來。
江城一如既往的不情願,今天不過是和客戶打了會兒高爾夫,期間喝了點兒葡萄酒,然後又玩了很長時間,那點微量的酒精早揮發光了,這麼熬著江晚,反會讓他自責。
他重申道:“彆再等了,如果我覺得需要人做,會請生活助理。”
“爸爸以前總教我們物儘其用。”
“你是人,不是物,用也是大材小用,多留點時間給自己吧。”江城走上兩層台階,又退下一層,“何年的行車記錄儀,給我看看。”
他記得江晚說過,交警部門查清事實後,將記錄儀還了回來。
江晚愕驚:“怎麼忽然想起來看這個?”
“沒什麼特彆的理由。”
“現在看?是不是有點晚了?江城,我不是有意乾涉你的個人隱私,但現在公司上市迫在眉睫,我不想你被彆的事乾擾……”
“如果不是公司生死存亡的事,我不希望總講些沒營養的車軲轆話。”
江城的不容爭辯,讓江晚猝不及防,她失神片刻道:“我這就拿給你。”
拿到行車記錄儀,江城回了書房,拔下內存卡,插入了電腦上。
視頻回放畫麵直接入目,因為記錄儀是單鏡頭的,錄不到車內畫麵,隻錄到了聲音,而且車買了還不到半年,錄製的內容有限,又因何年常常獨來獨往,車內總是大段大段的靜寂,偶然混雜著她和男男女女的談話,內容瑣碎。
江城沒有窺私心理,以前沒有,現在更不必有,因而無意非要弄清楚聊天的對象,便將視頻日期直接拉到了出事的那天。
那天的記錄起點,是在何年常住的江灣酒店,每次和他鬨了彆扭,她都會去那裡住一陣兒,他去夏威夷出差前,他們因一些小事吵了嘴,她便又去住了幾天。
她開著車出了酒店,下一站要去哪兒不得而知,但在剛出地庫時,被趕來的張致誠攔下車,他心情似乎不太好,上了車就怨個不停,怨何年不接電話,隨意放他鴿子,答應的事說反悔就反悔……怨完又語重心長地勸何年,遠離江家這個損耗精神的是非地。
在車子駛向荒馬橋時,沉默了一路的何年一聲令下,將張致誠轟了出去,然後獨自駕車離去,一分半鐘後,撞人事故發生。
汽車改道前,他清楚地聽到何年說:“江城,我會讓你愛的人不得好死。”
這句話讓江城神經一抽,腦中同時回蕩起張致誠的痛斥。
“你以為我死拉著她回英國,隻是為了占有她?你不但自以為是,還很狹隘,我跟何年沒有你想的那些齷齪事,我隻想她能平安的活著。”
“她不止一次有過輕生的行為,手腕處的刀口到現在還在呢,你可曾發現?我賭你一定沒有,你的任何一個會議議程,都比她重要得多。她曾經的不歸宿,你以為的私會情人,不過是躲起來療傷而已,但即使死,她也想避著你,說如果她死了,一定要我為她收屍,她不想你看見自己最醜的樣子……”
“你還問我為什麼?一個人想死,還能因為什麼?活夠了唄,覺得沒意思了唄,我很想帶她走,想著離開這裡,她或許就不想死了呢,隻要她活著,想愛誰就愛誰……你現在知道,得知她失憶了,我有多開心了?想著她能忘掉過去,是個最好的離開機會,我就是騙,也要把她騙回去……”
“你又說她現在並非清心寡欲,完全不像想不開的人,你想說什麼?她死裡逃生好不容易活過來的,絕不會再死了?這樣說你的良心會好過些?還問我的判斷,如果我能判斷,就不會繼續留在這兒了……”
“死去的就隻是關靈嗎?何年也跟著一起跳下去了。”
書房內沒開大燈,複古雕花的全銅落地燈,幽靜地散發著暖黃色的光。
江城抱臂托腮凝思,隨即又點擊播放了下一段。
後來的內容,和他了解到後想象的,有些出入。
對向車道確實有輛駛來的大貨車,但不是突然偏離車道的,而是因為何年的突然越線讓對方始料未及,忙中出錯所致。就在兩車“相撞”的千鈞一發之際,經驗豐富的貨車司機反應過來,急速回打方向。
與此同時,何年仿佛也被眼前的龐然大物震撼到,那一刻不知是怕了,還是一息尚存的理智驅使著,讓她中止了內心的瘋狂想法,也跟著往回拉方向,隻是不管是經驗還是運氣,她都比對方差了些,又或者是被身後的喇叭聲擾亂了思緒,致使她方向盤轉拉過度,轉而朝大橋的護欄撞去。
車子撞斷護欄,車身因巨大的摩擦力而出現了瞬時的卡頓,江城也是在那刻,在畫麵中看到了那位被禍及的何小姐的背影,她甚至連頭都沒有回過來,看看是誰撞了自己,就那樣飛了出去。
何小姐飛落後不到十秒內,何年和跑車也跟著落了下去。
然後是水下的畫麵。
九分鐘後,張致誠出現在車前,手腳並用地踹著車門,一番努力後,將困在車裡已暈過去的何年拉了出來,還遑急地做起了人工呼吸。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江城始終沒在畫麵中瞄見那位何小姐,直到何年蘇醒,推開想拉她上去的張致誠,並執拗地朝下潛遊時,才在前方的水草中,看到了已昏迷的何小姐。
何年遊過何小姐身邊,想把人拖出去,但她身子纖弱,又在水下耗了太多體力,根本拉不動,於是抱著何小姐嘗試了兩三分鐘,不但沒救到人,自己也有了溺水的跡象。
從後麵遊來的張致誠看情況不對,在發現不可能同時帶走兩人後,沒有戀戰,抱過何年,奮力朝上遊去,記錄儀最後的畫麵中,隻有水波繚繞的暗湧。
江城按下停止鍵,目光從電腦畫麵轉向旁邊的金黃色煙盒。
他拿起煙盒輕輕抖了抖,然後手指輕快一劃,一根黑色過濾嘴的香煙就落在了他的手掌中,這是他新換的煙,日本產的,吸一口齒頰生香,像嚼了薄荷糖,等煙圈像一個個旋渦,自口中飛進空氣裡,薄荷味散了,又有股甘草苦溢滿口腔。
很多人不喜歡這種怪異的味覺刺激,買了一次就沒第二次了,但江城卻情有獨鐘,苦澀比咖啡更能讓他清醒……隻是今夜的清醒,有些難熬。
周身雲煙氤氳中,耳膜鼓動著很多聲音。
何年玉石俱焚的決絕:“江城,我會讓你愛的人不得好死。”
對於何年的屢次自傷,他疑心是抑鬱症時,張致誠的訕笑:“推給抑鬱症,你就能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然後又做回你威風凜凜的老總,去叱吒風雲了?你不想要她,為什麼不能把她還給想守護她的人?”
“江城,你們在一起十年了,在這十年裡,你有一刻是不遺餘力對她的嗎?”
煙尾的火光半明半昧,忽地又灼向手指,微微的痛楚將江城淩亂的思緒趕走。
他聽到齒間吐出三字:“有過的。”
隻是不夠久……
這十年來的何年,在他心裡很難統一成同個人。
如果一定要他用詞概括,初識時,她是炙熱明媚的,又是嬌憨驕狂的,江櫻曾是她的骨灰級粉絲,就連大學專業都是因為她才選的,說要為偶像量身定製最有創意的舞台,讓她儘情綻放。
江櫻十五歲的生日宴上,爸媽為了圓小女兒的夢,把何年請到了家裡,專門為江櫻跳了一段舞,給了江櫻畢生難忘的驚喜,那年何年十八歲。
宴後他送何年回家,到了何家門口,她玩賴不下車。
被他催急了,她促狹地笑,跳舞的時候自己的餘光看到他了,他的眼睛像長在了她身上,本小姐還沒被人這麼正大光明覬覦過,想讓自己下去,就把眼睛摳了,不然……她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就請她做女朋友。
江城有學業加身,又剛進公司跟著姐姐做事,哪有時間耍女朋友?自然沒當回事。不料她認準了的事,不撞南牆不回頭,跟他卯上了,他到底要哪種女生嘛,隻要說得出來,保證他想要的樣子,自己都有。
又有江櫻這個內應,拿到他的行程猶如探囊取物,然後就是不間斷的“邂逅”,從大學禮堂,圖書館,到公司門口的西餐廳,偶或是林肯公園的演唱會……再後來,家裡也總能看到她的身影。
江城雖僅長她兩歲,但老成持重,嘴上不說,心如明鏡,江櫻過生日請她做座上賓,現在頻繁請她來家裡吃飯,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時家裡的公司深陷財政危機,何度生孫女如果能垂青於他,會是場救火的及時雨。
但江城不想她被世俗利用,將事實坦誠告之,哪知她滿不在乎,愛不就是互相給予,既然她有他缺,自然是給他了。
在一個星輝閃耀的晚上,她站在綠色草坪上,眨著星星般的黑眸道:“江城,如果哪天你的心空了,我都能毫不猶豫給你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