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和江城探視何度生的時間,被定在了上午八點鐘,他們是最早的那批,交完身份材料,做過安全檢查,又過了一遍入監程序後,被帶到了一個十幾平米的小房間內。
一般的探監,家屬和服刑人員都是由鐵柵欄隔離的,雙方用通話裝置溝通,但因為何度生年事已高,表現又很好,屬於寬管級彆,就被允許無隔離見麵了。
探監室局促逼仄,但看到麵點王的開創者本尊,何年剛才由環境帶來的緊迫感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痛。
何度生今年七十有五了,兩鬢已經斑白,連眉毛都是白的,麵部皺紋溝壑縱橫,已不複往時風采,無限期清苦又節製的生活,剝掉了這個野心勃勃的商業巨人傲睨萬物的桀驁,添了些迫不得已的平心靜氣。
隻有那雙如鷹的眼睛,看人時仍能有種無形的震懾。
身陷囹圄的何度生,讓何年情不自已地想起了看過的那些武俠小說,在刀光劍影的江湖世界裡,沒有比美人遲暮和英雄白頭更淒涼了。
何年悲從中來,說話時嘴唇微微顫動:“爺爺,對不起啊,這麼晚才來看您。”
傳說中的寵孫狂魔何度生,惜字如金,沒有半個字的回應,甚至都沒瞅她一眼,雙目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淩厲後,轉向了斜對過的江城。
他聲如洪鐘,嫉惡如仇道:“小子,你把我孫女甩了?”
江城微怔,再看何年把臉轉向另一邊避著他,瞬間明白過來,今天大概又逃不了被做工具的命運了,她絞儘腦汁把他拉過來,不是讓他查漏補缺,為她助陣的,而是充當她“悲慘命運”的劊子手,供她爺爺出口惡氣,然後怒而簽下授權書,鼓勵她發憤圖強的。
更悲催的是他被請君入甕後,已是進退維艱,進一步要和何老頭明著乾,退一步就是不把兩人放眼裡,和顏悅色是虛脾假意,惱羞成怒是做賊心虛,不矜不伐是皮笑肉不笑……
既然怎麼做都不對,物極必反,也就是怎麼做都對了。
既來之,則安之,殺人不過頭點地,他也沒什麼好怕的。
江城沒有扯謊,老老實實答:“不是甩,是離婚。”
“扣你奶奶的字眼呢?這不是一回事嗎?”何度生泥腿子出身,語氣粗俗直白,“她跟了你十年,你在何家一敗塗地的時候,要把她趕出門了?老子被關,你就這麼對我的一對老小?”
“爺爺,離婚不等同趕出門。”
“結婚起誓時,你對我說過什麼,都被你吃了?”
何年插話:“爺爺,其實我已經能接受離婚了,互相折磨不如彼此放過嘛。”
她確實帶著對授權書誌在必得的欲念,在信裡添油加醋地敘述了自己被離婚的淒慘遭遇,以期激起爺爺的保護欲,但沒有想毫無人性地犧牲掉江城,如果能讓她拿到授權,又隻是讓江城挨上幾句不痛不癢的罵,也是皆大歡喜了。
可爺爺一副要吃人的凶相,被獄警提醒了幾次都沒消減的厭恨,讓她禁不住汗流浹背,於是乎帶著一笑泯恩仇的釋然,避重就輕地打圓場。
但她的話被斷章取義了,何度生鼻子要氣歪了:“他還折磨你?”
“不是那個意思,”何年急聲道,“其實離婚有離婚的好,我現在又擁有一片森林了,還找到了人生目標,爺爺啊,這是我做的麵點王重啟規劃書,還有一份授權書,您一起過目過目吧……”
探監時間有限,又考慮到老人家年紀大了,記性可能不太好,她連夜做了份文檔,講麵點王的發展規劃,文檔做得很粗糙,內容也華而不實,是從網上下的模板直接修來的,但實不實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讓爺爺看到她的義無反顧和端正態度,後麵的授權書才是當務之急。
但何度生聽而不聞,目光仍聚焦在江城身上:“小子,耳聾了?”
“我是沒做到信守誓言,辜負了您和奶奶的期待,也辜負了何年的厚愛,但我不覺得這是十惡不赦的大錯……”江城虔誠說道,沒有卑躬屈膝的低微,而是坦坦蕩蕩,“和您的人生一樣,我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更無法掌控彆人的……”
江城禮節性的淡笑,被何度生看做了戰場叫陣。
“彆人,你管她叫彆人?”他忽然壓低聲音,“你是準備一條道走到黑,死不悔改了?”
“爺爺,我隻是離個婚……”
“離你祖宗!”何度生的怒罵如雷貫耳,“老子不發威你拿我當病貓,欺負到我孫女頭上了!”
何度生忽然怒目切齒,起身越過桌子朝江城揮拳打來,因為是一霎間的事兒,等旁邊的獄警衝來將何度生拉走時,江城已結結實實挨了一拳,左麵頰即刻紅腫一片,嘴角也出了血。
何年花容失色,萬千思緒像咕嚕咕嚕的肥皂泡泡,一個個從腦中冒出來,先是江城被打了,他一個有頭有臉的人,怎麼去見人啊?然後是爺爺打人了,會不會加重刑期?再接著是授權書應該能拿到了,但江城肯定恨極了她,最後是亡羊補牢,百米衝刺跑到監獄外的一家超市,拿了冰塊想給他冷敷。
但她還沒靠近,就被江城喝止道:“離我遠一點兒。”
何年手足無措:“你的臉……”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你得願所償了,”江城匆促地朝外走去,“也看到你爺爺老當益壯,一舉兩得。”
何年抱愧道:“我不知道他下手會這麼重。”
“他重不重,不應該取決於你的慘賣得有多狠嘛,”江城拿著手帕紙,鎮定自若地擦了擦嘴角滲出的血,又說起了她和江櫻的糾葛,“以你的才智,在江櫻請你喝第一瓶酒時,就能看出她是有心跟你談生意,還是在耍著你玩,當時你就能及時止損的,但是你沒有,我那個傻妹妹到現在,還覺得贏了你一頭……還有張致誠,你說我應該謝他,倒也沒錯,但你心裡一定怨他吧,不是他半路殺出,會比現在拿到的更多……”
何年蒙圈狀,笑著看向彆處:“我有那麼神,能未卜先知嗎?”
“不用多神,隻要看透江櫻,稍微了解一下我就好,”江城嘴角微揚,“棋主與棋子,有時錯位就在一念之間,何年,天下就沒免費的午餐。”
“江城,我越聽越不明白了……”
“找我做棋子是很貴的,如果將來要還這筆賬,你可要背好了。”
江城來到公司時,江晚正和同事們檢查著推介材料策劃案,瞄到江城的臉,她嚇了一跳,去冰箱裡拿了瓶冰飲料,又包上洗臉巾,跟著來到辦公室。
江晚進來的第一眼,就又看到了桌上煙灰缸內堆積成山的煙頭,他其實沒那麼大煙癮的,現在確實抽得愈加厲害了,此刻就又從湛藍色的煙盒裡捏出一支,自動打火機噴出紅彤彤的火焰,映紅了他的臉。
她把飲料遞過去:“給你冷敷的。”
江城沒接,轉身把窗戶開到儘:“已經消過腫了。”
她握了握飲料瓶,冰得手猛地一顫:“下黑手的也太可惡了,有對方信息嗎?”
“已經罰過了。”江城自顧結束了話題,“這周沒也沒有公開活動吧?”
“大後天有個財經雜誌的專訪,要拍幾組照片,我去聯係往後打一周。”
“這種期刊邀訪不都是年關或開年嗎?”
“這次不是雜誌邀約,是我們企業推封,為上市造勢的,”江晚從懷裡的文件裡,拿出幾張放到江城麵前,“這是專訪大綱,時間既然推後了,也不用急了,慢慢看吧。”
江城大致掃了掃,看到專訪的標題為“銳眼看安升”,換了以前的陳舊主題,去掉家庭模塊,改為中高層群像訪談,不過佟言出現的頻次是不是太高了?他跟她不但要做個打著中西差異旗號的思辨對談,還要拍什麼雙人照……
“這是財經雜誌,還是娛樂小報?”
“海外分公司業務和上市基本同步,我們需要佟醫生的大力協助。”
“如果分公司的成敗全在一個佟醫生,還有必要這麼趕嗎?到時候尾大不掉兩頭不討巧……”
話和江晚說也白說,她身不由己,隻是個完美的執行者,蘇芒是把安升當成自己的身體了,病得太久,看什麼都嫌慢,連時鐘上的指針都覺得慢下來了,恨不得把所有的事全做了,急功近利又缺乏自省……但誰也拿她沒辦法,他同樣如此,自己的腳跟都還沒完全站穩呢,現在想去製衡她?猶如蚍蜉撼樹。
能用有限的精力,做到周旋又不把自己栽進去,就夠煩心的了。
江城識趣地收了尾:“按你們想的做吧。”
江晚頓了頓:“是我們。”
“打不過我認,但我不加入。”江城手指輕挑,手裡的筆跟著轉了一圈,“煩請再以我的名義,送東西給包括但不限佟言時,知會我一聲,你們的目標隻是分公司也就罷了,如果還包括我日後再次成婚,我不能糊裡糊塗就娶了彆人吧?”
江晚怔了片刻,聲音弱下去:“你在怪我吧……”
“我知道不是你本意,隻是有些遺憾。”
“阿城,老天是公平的,人擁有太多,就會失去其他東西。”
“也包括我,包括你自己嗎?如果不能決定擁有什麼,擁有再多又怎麼樣?”江城將剛吸了幾口的香煙摁滅在那堆煙頭內,“先去開會了,失陪。”
江城走出後,辦公室的門也隨之輕輕關上。
江晚拿起煙灰缸,撿起裡麵的煙頭,像撿起被她弄丟的信任,一塊塊的被江城從心裡扯出,撕碎了再丟出去,從蘇芒手裡接過那張門票起,她以後的世界不管是荊棘叢生,還是花團錦簇,江城都不會矚目了。
她再也不會對她不設防了。
想起少年時期,無數個孤寂的寒夜裡,給她送栗子蛋糕的男孩逐漸模糊的臉,江晚的心仿佛被挖空,空空蕩蕩,飄無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