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汐湖上,明月高懸,月光像被功力深厚的匠人打磨過,磨成了一顆顆細小的碎銀,自天際拋灑而下,在一望無際的湖麵上蕩起粼粼波光。微風吹來,水天一色,如詩似畫。
江城從公司下班後沒有回家,把車停在了彆墅後的蹄汐湖邊,坐靠在車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也許是抽得太猛,又嗆咳得一陣陣咳嗽,車內手機的音樂鈴聲響了又響,他卻懶得看一眼。
不過這首交響樂的旋律,把他拉回了數天前。
他騙了何年,他和佟言早見過一次,在一場音樂會上。
見麵的前一天,江晚拿給他一張票,法國世界級鋼琴表演藝術家理查德·克萊德曼,在N市的鋼琴音樂會門票。
看到票麵,江城露出一絲喜色:“他的音樂會都開到這兒了。”
江城學生時代以理工科見長,但鋼琴也是特長之一,他四歲學鋼琴,八歲就能跟著高年級的學生去市裡演出,刻苦又有天賦,隻是後來學業繁忙,工作後更是日無暇晷,才疏於練習慢慢放下。
觀摩大師們的殿堂級表演,一直都是他的愛好。
手頭還有一堆文件要看,江城心有戚戚:“怎麼想到送我這個?還隻有一張。”
“偶爾看到就買了,想過買兩張的,但去劇場的話,會讓她想起傷心事吧?”江晚扶了扶眼鏡腿,“你都加了一個多月的班了,適當放鬆一下又不是大罪,老規矩,真有事,不還有我值班呢?如果,我是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有非你不可的事兒,就再回來嘛。”
姐弟共事十來年,總有不便時,早心照不宣地執行著互相打掩護的策略了。
江城把票收了起來,孩子般地笑:“恭敬不如從命。”
江城上次看音樂會,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那年冬天,他去法國出差,閒暇之餘,在朋友相邀下,去了巴黎歌劇院,觀看了法國國寶級鋼琴家讓·伊夫·蒂博戴的獨奏音樂會,這位同時被譽為“當今最偉大鋼琴家之一”的藝術家,以其獨特的風格,為來自世界各地的聽眾,奉獻了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
音樂會結束後,經久不息的掌聲響徹在大劇院的上空,也淹沒了所有噪雜,一向克製的江城也激動不已,和友人踴躍探討著偶像的點滴,從其“琴壇型男”的時尚品味,到未來的無限可能,絲毫沒察覺被設置了靜音的手機已被打爆。
回到住處,他才看到那堆未接來電,有媽媽的,姐姐的,也有妹妹的,唯一沒有妻子何年的。出於無法解釋的第六感,他直接打給了她,但被一次次按掉,才又回撥給了江晚。
江城記得那晚,國內多個城市下了大雪,N市也被積雪覆蓋,巴黎則下著小雨,他站在陽台,被細雨打濕了眼睛。
江晚沉痛的聲音傳進他的耳中:“江城,關靈跳樓了……”
然後,江櫻憤懣的聲音也跟進來:“是何年逼死了她,她是殺人凶手!”
三年了,關靈去世,公司在曲折中蒸蒸日上,他和何年無休止的爭吵,貌合神離又擺不脫,何年亦真亦假的婚外情……擾得他心緒不寧,不得一點兒的清靜,更彆提這些陶冶情操的音樂。
現在紛紛擾擾即將結束了,他終於可以安靜下來了。
N市大劇院建在文化廣場,上下兩層共有八個大廳,分彆上演多個劇目,周末來看表演的人很多,每個角落都熙熙攘攘,江城來得晚,開場前十五分鐘才到,大廳的燈已經熄了。
江城借著舞台稀疏的光,彎著腰找座位,此時前麵有人悄悄打開手機燈,伸到座位下輕輕側起為他照明,坐過去時,他認出對方是佟言。
佟言的爸爸佟向飛,是簡蓉醫生的同門師哥,頂尖華裔腫瘤專家,在靶向藥物研方向頗有盛名,也是洛杉磯一所大學的教授兼係主任,母親方冉彤是一家療養院的管理員,蘇芒就是在那裡療養院養病的,和佟家結緣,也是因為住院期間,受到方冉彤無微不至的照顧,和她成了至交密友。
佟言是佟向飛和方冉彤的小女兒,出國前曾和江城讀過同一所大學,低他一屆,讀的金融專業,做過學生會主席,但江城那時往返在安升和學校間,六成的時間都花在了外麵,對佟言並無特彆的印象,還是在去美國看望蘇芒時,隨口聊起才知道這位金融學碩士是他師妹。
佟先生打趣江城,身邊一定美女如雲,才注意不到佟言。
佟言撇撇嘴,她也不差的好嘛,是時間不對,不然也不會現在再遇上了。
蘇芒就著幾杯紅酒,提起讓佟向飛做海外分公司的醫學顧問,江城輕輕提醒蘇芒,這是國內上市後的計劃了,蘇芒輕搖著頭,未雨綢繆嘛。
這次劇院見到,是“偶遇”嗎?
江城寒暄:“好久不見,你也喜歡鋼琴曲啊?”
“我這種五音不全的,哪裡懂得這些陽春白雪,是江晚姐說你要來,便讓我也跟著來了,給你個驚喜,”佟言長著標準的瓜子臉,留著齊耳短發,笑起來聲音爽脆,“師哥,恭喜你脫離苦海啊。”
江城遲鈍:“苦海?”
佟言不知從誰那兒聽了何年的事,人沒見過就很多負麵評價:“就是那個難纏的女人啊。”
江城斂起笑容:“你不了解她,她有她的好。”
舞台燈光亮起時,他的目光隨著台上那位藝術家的出現,被引入了玄妙的音樂世界,音樂會一共一百二十分鐘左右,上下場各五十分鐘,中場休息二十分鐘,但江城這次的體驗並不好,哪怕聽的是他喜愛瓦妮莎的微笑,仍然無法全身心投入進去……他分心了,這種被欺瞞的感覺太糟了。
而佟言是受了西方係統教育的,跟何年這種半吊子有差,思想很外放,說話也快人快語,興致寥寥地從劇場出來後,又雀躍起來,跟江城坦陳,這次和家人回國,是受到蘇阿姨多次約請的。
她也聽爸爸媽媽談起過,蘇芒已經告知他們江城和何年協議離婚的事,想趁爸爸這次回國掃墓,有意撮合江城和她。雖然她對愛情家庭沒有期冀,但如果能和安升資源互換,她是很樂意接受的。她沒有爸媽那麼迷戀國外,一直想回國發展,如果她和江城結了婚,爸爸就能為安升提供海外醫學資源,安升也能為她的職業前程保駕護航,從而實現各自利益最大化。
佟言高談闊論,江城的心卻飛到了九霄雲外。
他的人生已經被安排一次了,不會再有第二次。
所以他把何年拉入局中,想讓佟家夫婦看到,他們想要的準女婿,還是彆人的老公,事情還不能反著來,沒人會信他纏著何年,但都信何年不舍得他,她飛蛾撲火追來的愛情,怎麼能拱手讓人?
何年被人設計又挨了打,江城做好了到家後,經曆雞飛狗跳的心理準備。
但她沒有,房內風平浪靜,亮著讀寫燈,在資料堆裡寫寫畫畫,遇到啃不過去的,還給江晚發信息求教,什麼是資產負債表和利潤表的勾稽關係,債務重組的方式,如何合並損益表……堆起的資料已經被看去五分之一,她也疲憊地睡了過去,臉頰上有些浮腫,應該是被打的指印留下的。
都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其實不哭的時候,也很惹人憐愛。那隻是假象,江城暗自揣度,刺蝟打盹的時候,看起來也毛乎乎的。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拿去她手裡的紙筆,緩緩放回原處,然後低著身子,將她輕手輕腳抱起送到床上。
然而儘管已經很輕了,還是在放下時弄醒了她。
何年像受驚的小動物,警覺地向上縮著,離他遠了又遠:“你又想乾嘛?”
“我的家,我的老婆,我想乾嘛就乾嘛,”江城就勢在她身邊坐下,“何年,你恨不著我,你隻能選一邊,選了她,我做任何事都不必顧忌你。”
果然是親母子,盛氣淩人的話說得都一樣。
江城為什麼戲耍她?為了報複她選了蘇芒,還是純粹不想與佟家結親?何年不太確定,但能確定的是江城和蘇芒麵和心不合,小說裡都是這麼寫的,太後把上不成器的小皇帝扶上寶座,小皇帝小時候乖順聽話,羽翼漸豐後就想獨攬大權,太後不貪戀權力還好,若也有垂簾聽政的野心,母子間早晚有一戰。
何況生活不是小說,蘇芒也不是古代封建製度下束手束腳的太後,她能名正言順做上集團第一把交椅,就能光明正大去爭去搶,何況江城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實力暫不能與她相提並論。
何年選在蘇芒這邊,也是基於現實的考慮,隻是不管選誰,這個夾心餅乾都做定了,可他們母子勾心勾結,江城這麼明裡暗裡地非逼著她站隊,多少有些貽笑大方了,就像她能得罪得起蘇芒似的。
何年惻惻:“你和婆婆鬥法彆燒到我,你有想法就不能自己去說?”
他倒很想說,也得蘇芒肯聽才行,反目成仇嗎?除非這些年打拚的果實全不要了,他沒那麼淡泊,何況還有答應爸爸的事情沒有做到,她這個遊戲人間的人,怎麼能感同身受?
她隻想明哲保身:“我明天去找方冉彤,她跨了大半個地球來的,一定會給一時糊塗的人解釋的機會吧。”
“一時糊塗?”江城低頭笑著,“蘇總逼著你這麼做的?”
“這不是我們必走的路嗎?”
“必然的是結果,可沒說過程,”江城忽然把她淩空抱起,放在腿上,圈在懷裡,“如果你執意這麼理解,那就先不離婚。”
事情到這裡已經很明了了,他就是不想和佟言結婚,拿她做擋箭牌呢。
“你彆害我,自己沒了自由,把彆人的也搶走。”何年拿起草莓熊,橫在兩人之間,“我沒有其他路了。”
她以前不會這麼慌亂,太清楚自己的優勢,永遠不會有山窮水儘的那天……
“哪裡出錯了?”
何年臉埋在絨線裡低喃:“我想要的東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