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壽康宮。
屏風之後,“劈裡啪啦”的聲音瞬間傳出,一屋子的東西碎了一地。
此時,李珩從門外走進,一抬腳就碰到碎片,他輕聲喚道:“母後。”
秦太後從屏風後走出,還是那副華貴冷漠的模樣,輕輕一揮手,示意宮人將裡麵收拾乾淨,隨後又向屋外走去。
李珩低聲歎了口氣,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才緩緩走出。
壽康宮外不遠處便是一座花園,也是秦太後常去的地方,裡麵許多都是她親手所栽,因此,也從不讓普通宮人進去,隻有當年陪伴她與昌平帝的幾位老人會在晚間進去打理。
據說,裡麵最初的花都是昌平帝還在時與當初還在做皇後的秦太後一起栽種,隻可惜,活到現在的並不多。
也因此,那些還活著的,秦太後日日都要悉心照料。
等李珩進去時,秦太後果然站在一處澆花。
“母後,人沒死,我們以後還會有機會的。”李珩雙手交叉垂在身前,低頭隨意玩弄。
秦太後自是也不曾回頭:“不會有以後了,打草驚蛇,蛇不會再出來了。”
李珩抬眼輕輕吹了口氣:“那怎麼辦?”
這時,秦太後終於轉過身,眼眸中可見憤怒,手中的壺被緊緊捏住,華貴的袍子落在地上,旁邊是花園中唯一的一棵大樹,雖已枯萎,卻仍舊高大,身後倒是百花齊放,可終究花開四季,各有不同,終有一日,還是會枯萎而去。
“怎麼辦?你是皇帝,你問哀家。”
李珩雙手背過身去,一直以來,他與秦太後對話,都是選擇直視,或許曾經還有懼怕,但當年那一箭,差點命喪黃泉之後,就再也不曾懼過,畢竟生死都已經曆。
“母後,當日你來找朕,說的是隻要朕下旨,顧離必死,可他現在不僅活著,還很有可能知道朕也要殺他,此後若境北有失,不說朕,母後又打算如何向父皇交代?”
秦太後握著手中的壺,自己一兒一女從小到大都不願聽她的話,當然,她與自己這一兒一女也毫無感情可言。
她伸手將壺放到一旁的桌子上,重重一放,濺出了些許水花。
她轉過頭:“除掉顧氏,是你父皇一生的心願,無論如何,哀家絕不會放顧離回境北,隻要境北軍權歸於皇室,舍棄一二也未嘗不可,阿顏乞失邊境十四部落,早已不似當年,想要到中原也絕非一朝一夕,隻要顧離死,就是哀家最好的交代。”
李珩愣了下神,他與秦太後一同常年待在皇城,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秦太後對除掉顧氏的執念,那也是他父皇,昌平帝李瞻臨死前最後的遺憾,畢竟,顧離的父親,老境北王就是他父皇所除,當初,沒能趕儘殺絕也是悔恨萬分。
三年前,境北九兒坡一戰,秦太後就曾說過,顧離必死,可如今三年過去,秦太後再一次出手,還是沒能要了顧離的命。
“母後,”李珩沉默須臾,還是道,“阿顏乞使團不日將抵達京師,或許是最後的機會,反正阿顏乞也不是誠心修和,若是將顧離的命擺在他們麵前,他們定會出手,顧離一死,境北將失去主心骨,阿顏乞也會儘快再次開戰,不過,使團也將被扣留京師,聽聞,使團前來的阿顏乞人裡就有阿顏乞大將圖爾,屆時,境北那些將領應當足以抵擋,最差也是失去邊境十四部落。”
想要除去顧離,李珩自認是無法憑一己之力做到的,秦太後需要幫手,他也需要,隻要目的達成,與誰合作便顯得不那麼重要。
忽然,秦太後笑了聲:“你那位皇城衛副使知道你是這般想法嗎?”
李珩咬牙:“母後這是何意?”
“你是哀家的兒子,哀家好歹也是看你長大的,你是什麼樣的心思哀家還能不知道,”秦太後向前走了兩步,逼得李珩退無可退,她繼續道,“哀家記得,你那位宋副使出身貧寒,不惜女扮男裝犯下欺君之罪也要入朝堂效力,甚至不惜拿她自己的命救你,她可知道,你是這樣的人?”
李珩一腳差點踩進花叢中,他隻得強硬地站直身體。
他微微垂了垂眼皮。
秦太後笑了,她太了解李珩,畢竟在這皇城裡,她一天能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琢磨李珩。
“哀家還是看得出,她一腔孤勇,可惜,終是無用,也不知這次,顧離能活著,她從中出了多少力,哀家還真是好奇。”
李珩當即反駁:“她絕不會背叛朕。”
“有些人啊,都心虛了,”秦太後低下眼,看著李珩晃動的手指,有一瞬間無所適從,她又道,“哀家的好兒子,這世上沒有絕對,她或許是真心幫你,但她不一定願意讓顧離死,全天下,沒幾個人想要顧離死,你與哀家心知肚明。”
李珩半仰著頭,沉默後道:“當年,隻有她救朕,天下,也隻有她願意扶持朕,母後你也不是第一次挑撥,屬於朕的權力,遲早有一日朕會拿回。”
“那哀家就等著這一天,隻不過,”秦太後頓了下,“你那個姐姐也幾次三番找過柳廉之,哀家的好兒子,你先想想,怎麼守住自己的皇位吧!”
李珩一怔,果然,他皇姐的心思有些腦子的都該看出來了。
“多謝母後好意,朕銘記於心,但目前來看,”他也一頓,“母後還是該將心思放在顧離身上,畢竟,朕在這皇城裡,能幫母後的,還真是不多。”
秦太後重新提起壺,轉過身去,重新走到花前,繼續澆著:“你管好你的人就行。”
李珩終於能向前走上兩步:“母後說的話裡,朕隻相信對父皇的感情和想要顧離死,還有這些花,母後老了,何必勉強。”
說罷,李珩便也轉身離去,因為他知道,秦太後不會再說話了。
今日要不是因為顧離的事,他也不會踏足這座壽康宮。
即便是小時候,也沒能來過幾次,昌平帝還在時,他尚不滿三歲,登基後的那幾年也沒多少記憶,等長大一些,他也隻知道,自己還有一個母後,隻是每一次見麵,都無話可說,等他十一歲那年有了掌權的心思,更是沒有什麼母子情深。
但他也就罷了,李蟄燃也與秦太後感情不深,這也讓外界非親子的傳言至今,他見過李蟄燃的次數也不多,但多少是要比秦太後親昵些,至少心裡還是有這位皇姐的,哪怕今日,李蟄燃要爭他手中的權,但至少小時候,還有一段姐弟之情。
若非生在帝王之家,生在這樣一個時代,或許他與李蟄燃還能做一對平凡且相親相愛的姐弟,但與秦太後,似乎隻能成為熟悉卻又陌生的人。
曾經,他明白,現在,他更明白,起因,還是在秦太後那裡。
或許,秦太後根本不願有他們這一兒一女,做母親的不願親近,在這座皇城裡,兒女又沒有相見的權力,不僅沒有感情,還隻能成為敵人。
也就隻有在殺顧離這一件事上,願意相幫。
他走出壽康宮,身後空無一人,今日來此,大抵也是最後一次。
這皇城裡,有個人太熟悉他,從來不是好事。
也就隻有秦太後,每日閒來無事,會在他身上下功夫,尤其是他身邊的人。
而他身邊,本就寥寥無幾,又怎能出事。
冬日的太陽光能照亮路,卻沒有絲毫的暖意,走在冰冷的石子路上,有宮人走過時向他行禮,然而是有人還是無人,他都是一個人。
在這皇城裡,孤身一人,自始至終。
但這,絕非他所願。
路過尚食局,正好,有人出來,他側身而立。
宮人向他行禮:“參加陛下。”
李珩轉過身,瞧了半天有些許眼熟,但事關宋時書,他還是很快就想起:“朕記得你。”
出門的人,正是沈良。
這個方向,這樣的規格,也就隻有壽康宮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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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北王府。
溫泉內,宋時書幫顧離上藥,溫暖的氣息從下往上,也從自己眼前而來。
第一次,離得如此近。
濕漉漉的發梢垂在水裡,打濕的裡衣貼在身上,他能清楚看到顧離身上的傷疤,這些年在戰場之上,顧離都是親力親為,也曾受傷無數,那些傷疤,隔著一層衣服都能看得清楚。
可見,是有多少,且每一道疤,都是一道長痕。
胳膊上這一道,已經算輕的。想起上一次給顧離上藥,還是在肅州,那時雙手手腕的骨頭都被磨了出來。
她上完藥後,沿著手臂將顧離雙手捧在手心,那些疤痕雖已消失,但受過的傷卻永遠存在,但願胳膊上那一道也能恢複得如手腕這般。
下一瞬,顧離就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放心吧,以前是在戰場上,來不及處理,如今有的是時間,好好養著,抹最好的藥,自是不會留疤。”
宋時書抬眼,不忍拆穿,那些疤痕那麼長,抹再好的藥都是無用。
她又靠近了顧離一分,然後湊到顧離耳朵旁,輕輕仰著頭,顧離也順勢低下。
水霧四起,她輕聲道:“我腰上,也有一道疤,很長。”
我知道受傷是什麼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