棽都瘟疫(六)(1 / 1)

“伯父,這是……七郎的遺物。”袁複白抬起手,將那玉佩高高舉過頭頂。

宋時書上一次見吏部尚書,還是在樞闐殿咄咄逼人,雖迂腐,卻對自己兒子是真心,又是家中最年幼的一個,仿佛一瞬間,如同老了許多歲。

步履蹣跚,吏部尚書向前走著,可這雙腿似乎一下子疼了起來,那玉佩是他親手送給自己兒郎的,沒想到白發人送黑發人。

他站在袁複白身前,伸手拿了玉佩,低著身子仔細端詳。

袁複白放下手:“七郎走的時候,並無痛苦。”

方家在京師雖有些勢力,卻終究比不上秦家與隴中袁氏。吏部尚書拿到玉佩一句話都沒說,隻默默轉過身,重複走著剛才來時的路,雙手握著玉佩緊緊放在胸前。

袁複白眼看著吏部尚書離去,他挪了下自己雙膝,卻終究無顏說話,去時兩人,回時一人。

直到馬車離開北城,袁複白才慢慢從地上起來,跪了太久,差點沒站穩,半彎著腰,走了幾步後才勉強站穩。

京師的天已經變了。

宋時書看著袁複白一舉一動,她思索再三後走上前去:“袁少卿,不知裡麵情況如何?”

袁複白低著頭,雙眼還是通紅,天色開始暗淡,黃昏之下,他轉身望向北城,因瘟疫傳染之故,他連友人的遺體都未曾留下。

“被感染著已過半,少數人已被焚燒,還有些再撐著,待到明日,隻怕會死更多的人。”他輕聲道。

不管方家小郎君出現在此是不是巧合,終是沒能扛過,若是明日翟灼與何淹淮回不來,這北城上空的煙霧不知多久才能散去。

宋時書又問:“陛下下旨令境北王入北城解決瘟疫,可有情況?”

袁複白拽著衣角,北城有人傳言,瘟疫來自棽都。他側過身:“小王爺帶著人去了慈光寺,宮中太醫與醫館皆是束手無策。”

慈光寺?皇家寺廟,秦太後常去的地方,李蟄燃引瘟疫入京師,想要取李珩而代之,可最終牽扯進了顧離,北城之大,唯有慈光寺方便顧離行事,現在想想,怕是李蟄燃選在北城就是因為慈光寺在此,可慈光寺裡又有什麼?

正想著,宋時書突然感受到腳下土地震動,再抬頭,顯然是北城裡有建築坍塌,這般大的動靜,可見塌得不止一處。

上一世,可沒有這樣的事的發生。

“慈光寺,宋侍郎,那就是慈光寺,小王爺和赤字營的人就在那兒,還有不少大夫和染上瘟疫的百姓。”袁複白也抬起頭,他剛自北城而出,一眼就瞧出坍塌之地是何方。

是秦太後和李蟄燃要一起殺顧離嗎?明明之前都不曾下死手,莫非是境北出了問題?

她轉身對袁複白道:“袁少卿,你從北城出暫時去不了彆處,讓禁軍護送你回袁府。”

“不了,我還是回大理寺,那條路人少些。”袁複白道。

對於這句話,宋時書還真是有些不可置信,這是袁複白原來的樣子,還是見過趙偵之後的樣子?她道:“好,少卿一路小心。”

袁複白輕輕點頭,向大理寺方向而去。

宋時書揮揮手命幾個禁軍的人跟了上去,秦亥與袁氏一體,袁複白自可安然無恙。

隨後,宋時書走到周坡身旁:“你留在此處,我進宮見陛下。”

說罷,她便上了一匹馬,向皇城方向而去。

夜晚即將降臨,北城上空煙霧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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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光寺內,外麵已然坍塌,一片廢墟,多少人被砸下來的石頭傷了腿,本就染上瘟疫的人又如何受得了這一下。

地下,顧離一臉血跡,手持長刀,地上躺滿了實體,皆是寺內僧人。

藤羅與幾名赤字營的人檢查著這些僧人屍體上留下的東西。

顧離瞧著眼前的普陀,一刻鐘前,染上瘟疫的人又進到慈光寺一批,無奈隻能將整個後院開放,以供百姓休息。

不料,在眾人踏進的那一刹那,寺內所有佛像金身塌陷,一瞬間,一片狼藉,顧離帶著藤羅找到普陀還有所有僧人,一個機關按下,所有人都進到了地底,這慈光寺下才是真正彆有洞天。

看來,這就是為何瘟疫會發生在北城的原因。

藤羅檢查完所有僧人走上前:“小王爺,這些人身上什麼都沒留下,你說會是誰做的?”他身上也沾了血跡,黑色的衣服上滿是灰塵。

“阿赬查阿顏乞探子定是有了結果,將計就計,秦亥以為大計已成,剛好,長公主回京師帶來瘟疫意圖取而代之,同時,我在京師,便想將我一起除去,實在除不了,也能讓赤字營葬身北城,秦太後想起慈光寺,找到小皇帝下旨,命我入北城,借慈光寺內玄機欲殺我而後快,”顧離扔下手中長刀,“這京師想殺我的人,還真是多。”

“小王爺是不是一早就有預料,若是如此,就不該進慈光寺。”藤羅憤恨,抬頭出口卻被堵死,就他們這些人,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挖通。

“百姓無辜,若沒有慈光寺,這些人就隻能躺在大街上了。”顧離說完看向了地下另一條路。

藤羅歎氣,此事的確無從選擇,順著顧離的目光看去:“這條路,怕是走不出去。”

顧離冷著眸子:“之前,秦太後殺我,隻是試探,自知無法一擊即中,便不會派高手來,這條路的儘頭,便是我等埋骨之地。”

藤羅道:“還好,赤字營大部分人都在外麵,百姓無憂,但這坍塌,定也死了不少人,小王爺,我們等在此處,最多能撐七日,可外麵如何,怕是難說。”

北城如今如同一座死城,顧離避開屍體,向前走去,後又坐在地上:“保存體力,等待救援,不到萬不得已,這條路不許走。”

這話一出,在場幾人相互一看,隻能提著刀坐在了顧離對麵。

藤羅心裡明白,包括自己,也是想過為顧離衝出一條血路。

“小王爺,你說那翟娘子與何郎君能找到那位神醫嗎?”藤羅坐在顧離身側,對於那些染上瘟疫的人來說,救下性命才是關鍵,否則瘟疫難控,一直感染下去,北城當真留不下活口了。

“若是明日來不了,隻怕永遠都來不了了。”顧離皺著眉毛道。

“會來的,隻他二人,想來不會被人發現。”藤羅安慰著自己,也安慰著所有人。

地底的火光打在顧離臉上,滿是殺伐果斷的氣息。

他閉上眼,心中的拳頭一刻都不曾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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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永安堂。

顧離第一次到京師,那年他正式接手顧氏王旗回京述職,於永安堂外一酒樓坐著飲茶,京師與境北大不相同,那掌權的秦太後又不急著見他,於是他便在京師吃喝玩樂,心中雖想著境北,卻又無可奈何,隻能裝作這般。

就在他思緒萬千時,底下的永安堂發生了爭吵。

“你這登徒子,還不與這位娘子道歉!”當時的宋時書,剛入京師不久,雖扮男裝,卻極其青澀,年紀不大,震懾力極強。

那登徒子一下被宋時書喝住,卻又礙不下麵子,頓時,永安堂外圍了不少人。

顧離見狀,這熱鬨被人擋住,如何甘心,於是拉住藤羅就向下麵走去,一直站在人群外圍,還不停踮起腳瞧向裡麵。

“郎君,這人太多了,我們還是走吧!”藤羅被擠著,可是一點都不想待。

奈何顧離一點走的意思都沒有:“再等等。”

藤羅在顧離身後無奈歎氣,還得仔細看著身旁的人,生怕有人傷了顧離。

“快道歉吧!”有人在人群中說道。

“就是,快道歉吧!好多人都看著呢!”

“道個歉而已,何必如此。”

“……”

“這位郎君,抱歉這兩個字就如此難說出口,我燕國泱泱大國,怎會有你這樣的人。”宋時書負手而立,站在洛三娘身前,她個子高,又長得英氣,換作男裝,確實雌雄難辨。

這是她第一次再見京師惹出如此大的陣仗,實在是看不下去,那娘子被眼前這人欺負,竟無一人敢站出來。

登徒子倒是火氣大,還是惡狠狠看著,他向一旁湊人熱鬨的人喊道:“有你們什麼事!還不給老子滾!”

“你這人怎麼說話呢!”湊熱鬨的人倒不是每個都膽小。

“就是,會不會說話!”

“不對,這位娘子我怎生看著眼熟,好像是醉春樓的,對,就是醉春樓的。”

“青樓女子?”

此話一出,那登徒子可是更加囂張:“聽到了沒,一個青樓女子,老子摸就摸了,這是銀子。”說著還將幾文錢扔在了地上,抬起他的下頜,囂張至極。

宋時書怒道:“青樓女子又如何,這位娘子隻是出來買藥,你又憑何。”

此時,洛三娘站了出來:“郎君,算了吧!”

宋時書不可置信,再轉眼看著外麵這些人的嘴臉,也明白洛三娘為何會這樣說,青樓女子為這些人所不齒,誰又會在乎真正錯的人是誰。

但今日她在此,對就是對,錯就是錯,豈能因身份而改變。

於是轉過身,宋時書便一腳將那登徒子給踢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