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1 / 1)

“我嗎?”蘇承笑了笑,“你不是都看見了嗎?”

他對紀拙言有愧疚,因為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紀拙言的命也被他和聖上一並算了進去,但更多的是茫然,他以前從不會這樣,從前在他眼裡所有人的性命都一樣珍貴,現在卻也被明碼標價了。

那些天京都常有刺客出沒,因為擔心聖上安危,紀拙言連夜入宮,提醒聖上加強戒嚴。

但紀拙言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走之後,蘇承便同雍和帝在殿裡商量,如何用他的命換來更大的勝算。

多可笑啊,他擔心自己的學生,特入宮提醒,卻不知道他的學生已經將他的性命當成了和世家博弈的籌碼。

他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抬頭看向溫清影,“是不是後悔當初像溫大人舉薦我,後悔那會找來奎宿大師救我的命?”

溫清影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不知道是哪飄來的白幡落在地上,染了灰。

許久,蘇承才聽見她的聲音。

“我從不會後悔自己做的每一件事,紀大人之死,錯不在你,但……對於如今的你,我亦心有芥蒂。”

蘇承也不生氣,隻是同她話起了家常。

“溫姑娘,你知道嗎,當初陛下賞識我,知道我家中有老母,召她入宮,誇她生了個好兒子,我母親是一個未出過門的女子,第一回見聖上,腿都軟了,不敢回話,不會行禮,但聖上不怪,甚至在她麵前誇我。”

“我為官,本就是為了母親高興,為了讓她為有這麼個兒子而驕傲,我先前斷了腿,你派人保護我,派人治我的腿,我依舊感激,隻是聖上能給我我想要的體麵,我想要的生活。”

溫清影看了看他的腿,眼神軟了下去,最終還是歎了口氣:“人各有誌。”

“我先走了,蘇大人,替我向老夫人問好。”

“好。”

蘇承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拍了拍輪椅,身後的仆從會意,推著他回去。

回到府上,溫清影剛下馬車便看見溫清霖站在門口等她。

他伸手扶她下來,“臉色怎麼這麼差?”

“是嗎?”

“是。”

溫清影摸了摸臉,無奈的笑笑。

她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走幾步腿便軟了。

溫清霖看著她的臉色,愈發擔憂,這些年,什麼藥方都試過了,補藥也是用得最好的,隻是依舊沒有用。

他就剩祖母和妹妹了,經不住再一次的打擊了。

“有人在廳裡等你,我本想替你拒了的,但又覺得你會想見他。”

溫清影抬眸,“誰?”

“你進去就知道了。”

溫清影雖有遺憾,卻仍邁著步子踏進了院裡,她站在門口看見了裡邊的人。

屋內的人一身玄衣,背對她,身姿挺拔,正專注的看著牆上她臨摹的畫。

“裴程榆。”

裴霽轉過身,朝她跑來。

“清清!”

“你不是在迦南嗎?怎麼突然回來了?”

“京都傳來消息,說……說無垢法師……我擔心你……”

迦南離得遠,消息有些滯後,他不知道這是前些日子的事了,便急匆匆的趕來,擔心她受不住。

溫清影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和沾染了灰塵的臉,歎了口氣,從袖中拿出帕子。

裴霽會意,立刻彎下腰,任由她給自己擦臉。

溫清影看著他的臉,垂眸,掩蓋已經紅透的眼。

“程榆,阿娘走了,師傅也走了……戰場上刀劍無眼的……你要,要多小心,你知道的,我身體不好,彆讓我擔心。”

她聽向勤說,裴霽一月前,冒險帶著一隊人馬燒了東沂的糧營,受了重傷,現下是好了,但聽向勤的描述便知道那一戰有多凶險了。

裴霽沉默片刻,“清清對不起,我保證,再不讓你擔心了。”

“哼,你最好是能說到做到。”溫清霖從外頭進來,正巧聽見裴霽的保證,他冷哼一聲,瞪了他一眼。

溫清影有些疑惑:“哥哥?你怎麼回來了?”

“我不能來嗎?”

“哥哥不是去見父親了?”

說到江臨風,溫清霖的臉色更糟糕了。

溫清影察覺他臉色的變換,有些奇怪,“怎麼了這是?”

溫清霖有些煩躁,“他給我定了一門親事,說要讓我擇日迎親。”

溫清影蹙眉:“糊塗!現在是什麼情況,紀大人剛走,他便要辦喜事,是嫌脖子太重了嗎?”

裴霽坐在她身邊,沒有說話,畢竟是溫清霖的家事,他也不好說什麼,隻安靜的給她剝葡萄。

“我本無意娶妻,又何苦耽誤人家,如今換了庚貼,定了親,我若立刻退親,於那女子聲名有礙,叫我如何過意得去?”

溫清霖麵上一片煩躁,他不想成婚,不想耽誤人家,卻也不想無緣退婚,這世間本就待女子苛刻,被他退了親,她還怎麼說人家?

溫清影咽下裴霽喂來的葡萄,才開口道:“過幾日,我尋個由頭,邀她來坐坐,同她說明緣由,讓她上門退親,這既不耽誤人家,也不會讓她背上被退婚的名聲,隻是到時候哥哥免不了被人指指點點。”

溫清霖在京都也算是赫赫有名的才子,如今戶部尚書被暫時停職,由他暫代戶部尚書一職,一瞬間更是炙手可熱,若是被退了親,免不得被人猜測是有什麼被女方難以接受的隱疾。

“無妨,我又不打算成婚,要這名聲有何用?”

溫清影點頭,“那我便替你說上一說。”

“又得辛苦你了,我沒想到父親會……”

“我的婚事由皇後娘娘做主,他自然沒辦法,便隻能插手哥哥婚事了。”

溫清霖鬱悶了喝了口茶。

“對了哥哥,這些日子茶玥可有信寄來?”

溫清霖搖頭,“沒有,我打算明日去看看她,順便給她帶點東西,那裡的茶她應該喝不慣,我給她帶點去。”

“我待會讓花楹給你送過來,都是好茶,還有些藥,萬一磕著碰著了,用得上。”

“好。”

溫清霖靜了片刻,抬頭試探的看著她:“阿寧,去趟寒山寺看看吧?有裴霽陪你,我也放心。”

溫清影沒有回答他,許久,搖了搖頭。

她不想去,不敢去,她自欺欺人的想,隻要不回去,不去看,師傅就沒走。

“清清,去吧,為他上一炷香吧,我陪你去。”

溫清影坐了很久,看了看案上那盤剝了皮的葡萄,最終還是點了頭。

她從來不吃那些需要剝皮的食物,水果,因為不想沾手,無垢一個連皇帝都敬重的人,會為她挑魚刺,為她剝葡萄,在父親身上沒有體會到的愛意,哥哥和師傅都補給她了。

看著這盤葡萄,她突然很想很想再見他一麵。

——

裴霽陪著她踏上了寒山寺的台階。

溫清影先去了趟佛前,燒了柱香,添了點香油錢。

便抬步去了後山。

這裡的一切都沒變,和她下山前一樣。

還是那片竹林,還是那間屋子,什麼都沒變,隻是再也沒了那個端著藥碗而來的人。

溫清影推開門,走了進去。

她眼尖的看見地上被風吹落的紙,蹲下身,撿起來。

上麵的字有些歪曲,很好認,是無垢的字,他看不見,寫的字自然不大好看。

“溫寧,師傅知道你會來,這間屋子,贈與你,若是哪天難過了,便回來,在這,沒人會打擾你。”

溫清影捏著那張紙,緩慢的蹲了下去,將那些毫無溫度的紙貼在胸口,哽咽著。

“師傅……”

裴霽蹲在她麵前,心疼的將她摟進懷裡。

那天,他們在寒山寺待了很久。

回來之後,溫清影肉眼可見的更憔悴了,看著有些疲憊。

奎宿替她把了脈,搖了搖頭。

裴霽怕得嘴唇都在顫抖,“大師……大師……”

奎宿抬手,打斷了他的話,“我第一回見她的時候,便說過要好好養著,不可耗費心力,不可思慮過重,她自己也會醫術,自然知道自己的情況,卻仍舊沒有任何改變,甚至比我第一次見她時還差上許多許多。”

裴霽壓住心裡的慌亂,強裝冷靜的問他,“我……要怎麼樣才能治好她?什麼藥我都能弄來,我這還有半根千年人參。”

奎宿歎了一口氣,“她是出身好,有底蘊為她治著,否則……換成普通官眷,早都沒命了。”

裴霽還想說些什麼,奎宿卻拍了拍他的肩,走遠了。

裴霽站在院外,沉默著看著奎宿離開。

心裡知道溫清影沒多少時日了,但他不甘心,也無法接受。

他就站著那,靠著院門,不知道在想什麼。

翌日清晨,花楹開門的時候,被他嚇了一跳。

“裴將軍……你在這站了一晚上啊?”

裴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問她:“你家姑娘怎麼樣了?”

“姑娘昨日太累,現下還沒起。”

裴霽點頭,“我先走了,你照顧好她。”

“是,將軍慢走。”

裴霽準備出府的時候,看見了溫清霖。

“清霖哥。”

“程榆,阿寧怎麼樣了?”

“花楹說她還未醒。”

溫清霖看著他,突然又問起了那個問題,“阿寧身子弱,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寺裡都是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如果嫁人,夫家也得像我們一樣疼她,她的病也是需要將養著,不能讓她有半點傷心,你確定要娶她?”

“我確定。”裴霽沒有猶豫,“我今日便準備啟程回迦南了,京都的大夫治不好她,我便去邊關找,天大地大,總有人能治好她。”

溫清霖沒有再多說什麼,裴霽他還算滿意,上無婆母磋磨,內無通房侍妾,又疼她愛她,除了一輩子在家,便是裴霽最為適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