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戕(1 / 1)

“蘇愛卿,凡事都要講證據。”

雍和帝眼神銳利的看著他,蘇承卻依舊堅持,“臣,懇請陛下徹查。”

溫清影看了看坐在輪椅上的蘇承,又看了看眼神冰冷,頻頻望向紀拙言的雍和帝,有種不祥的預感。

“陛下,倘若人人沒有證據隻有猜疑,便要求刑部徹查,那刑部恐怕都要被踏破門檻了。”

“陛下,季大人為國為民,勤勤懇懇多年,如今卻被蘇大人如此構陷,如果沒有證據,不分青紅皂白的將季大人壓入大牢審訊一番……會讓天下人寒心啊,陛下!”

雍和帝聽著他們的一言一語,低頭對上蘇承那雙毫無波瀾的眼,冷笑一聲,像是在告訴他,沒人同你站在一起。

他對這些世家已經厭惡至極,他父皇在世時,重創花,藺兩家,如今季家又要向當年花銳緒要挾他父皇一樣,要挾他。

但他早不是那個無能為力看著哥哥和父皇早亡卻毫無辦法的皇子了,他是皇帝,他布了這麼久的局,馬上要開始了,此一招後,他便會名傳千古。

他又轉頭看著紀拙言,看著他的老師,從入殿開始,便不發一言。

“老師,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雍和帝的聲音溫柔至極,隻是眼神卻很冷。

紀拙言對上他的眼,明白了一切,為什麼他搜集的那些證據都如此輕而易舉,為什麼他走的這一步這麼順,原來是他的學生在背後推波助瀾。

溫清影看著聖上冰冷的眼落在紀拙言身上,那股強烈的不安席卷了她,突然,她想起什麼,眼睛瞪大。

紀拙言同她說自有辦法能讓聖上徹查,但其實他所想到的辦法,正是聖上想讓他做的,讓他做他的一把刀,一把砍向世家的刀。

紀拙言強撐著站直,在雍和帝冷漠的眼裡,站出來。

“臣,有本要奏!”

“準。”

聽到他顫抖無奈的聲音,雍和帝放鬆下來,往後一靠,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看著他。

紀拙言伸手將厚厚的一遝奏折遞給太監。

那是他昨日連夜寫的。

“臣,要參戶部尚書藺晨貪贓枉法,巧令名目征收賦稅,克扣邊關將士軍餉!害得百姓困苦,將士艱難!”

他話還沒說完,藺晨便坐不住,立刻站了出來,指著紀拙言怒道:“你!你血口噴人!紀大人,我看你是年紀大了,腦子也糊塗了!”

紀拙言並不急著辯駁他,隻是微微闔眸,接著說下去,“臣,還要參丞相季抒遇賣官鬻爵,會試換卷,科舉舞弊,從中牟利!”

“你!”季抒遇手都在顫抖,他怎麼敢的?

紀拙言話音剛落,滿堂皆驚。

“紀大人!你是瘋了嗎?”

紀拙言卻沒有理他們,直視著雍和帝,“臣!還要參……”

紀拙言將世家子弟參了個遍,大到舞弊貪汙,小到流連花樓,每說一句,溫清影便是一驚。

紀拙言是不想活了。

他將朝堂中各種汙糟都擺在明麵上,同世家徹底撕破臉皮,有些事情可大可小,但他既參了,便不是小事。

她抬頭看著雍和帝的臉色,發現他臉上卻毫無波瀾,沒有震驚,沒有憤怒,像是早便知道了,眼裡也充斥著冷漠,她瞬間明白了一切。

她猜得沒錯,即便是季抒遇也不敢大批量換卷,雍和帝什麼都清楚,但他沒有製止,甚至,在卷子交與他之手時,換了多數的名字。

以至於多數學子無法接受,聯合上書,借蘇承之口說出季抒遇的罪名,借紀拙言之手拿出世家貪汙枉法,賣官鬻爵,科舉舞弊的證據,隻是牽扯太多,無法清剿,便隻能是……有一個無法壓製,必須徹查的理由。

她再次領會皇家無情這個詞的意思。

紀拙言說完最後一句話,安靜下來,他站在嘩亂的群臣中,顯得格格不入,他看著坐在龍椅上的他的學生,輕輕笑了笑。

“安郎啊,你要穩坐江山,老師去了!”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紀拙言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朝脖頸處割了下去,血將他身上的官服染得更紅了。

紀拙言的地位至高,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沒人會檢查他的車架和衣裳,以至於沒人發現他袖中的匕首。

他倒了下去,像一株被壓斷的,染血的梨花。

這個理由,就是紀拙言的死。

紀拙言一死,所有的事情便都壓不住了,聖上必徹查,給他一個交代。

最後的那一聲“安郎”喚得雍和帝眼眶濕潤。

“老師!”他疾步走下階。

天子下階,群臣皆跪。

站在階下,看著老師闔上的眼,他突然掉了淚,這一刻,他是真的難過,以後再沒人孜孜不倦的教他,耐心的勸誡他了。

蕭回跪在階下,慢慢抬眼,不敢置信的看著地上躺著的,毫無生息的人。

那是她的老師啊!昨日還在教她一個合格的君王是什麼樣的,昨日還誇她有父皇的影子,今日便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她痛苦的克製的垂下頭,咬著牙關,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淚珠順著她低下的頭掉落,啪嗒啪嗒的掉在地上。

看著紀拙言死在殿上,季抒遇和藺晨的臉都白了。

誰也沒想到他會自戕。

紀拙言是三朝元老,兩代帝師,桃李滿天下,朝中也有他的學生,此事絕對壓不下來,不徹查,給天下一個交代,會惹了眾怒,這次絕不是小打小鬨的事情。

雍和帝背過身,弓下腰,肩膀微微聳動。

他的老師,是為了他,甘願赴死,早就準備了匕首在袖裡,他在他老師眼裡留下的最後一麵,恐怕還是冷漠無情。

從前老師告訴他,最是無情帝王家,讓他不要對母親的愛有執念,可後來,他也成了那個天底下最無情的人。

“徹查!給朕查!給老師一個……一個交代!”

雍和帝的聲音很大,像是震怒,像是悲憤,又像是在掩飾什麼。

溫清影渾渾噩噩的走出了宮門,她知道無論是她,蘇承,還是紀拙言,都是雍和帝手中的一顆棋子。

皇權之下,無論是誰,都隻是一顆棋子。

雍景二十年,春,帝師薨,帝悲。

派遣刑部,大理寺,督察司,共同徹查科舉舞弊,賣官鬻爵,貪汙腐化之事。

紀宅

溫清影一襲白衣而來,頭上隻簪了一根木簪,踏過門檻,看見滿堂眼眶通紅的學子。

再次走進紀家,居然是來送他的。

紀拙言寒門出身,當年太祖皇帝在位時,世家隱隱有崛起的苗頭,於是太祖從寒門中提拔了諸多子弟,其中最為出色的便是紀拙言。

他一生無妻無子,將一輩子都貢獻給了大雍,教導過兩代皇帝,先帝良善,對於外戚專權總是看著太後的麵上揭過,以至於大兒子走後,悲痛欲絕,才下定決心清剿世家。

最終也隻是重創花藺兩家,因為良善,最終也丟了命。

紀拙言悲痛於白發人送黑發人,吸取經驗,告訴雍和帝真相,告訴他坐在龍椅的人,沒必要多生出那些多餘的情感。

最終他也死於自己諄諄教誨的學生的算計下。

紀拙言一生廉潔奉公,宅邸不大,可以說是很小,卻圍滿了淚乾腸斷的學子,靈堂裡一座黑色的棺槨醒目的橫在那。

紀拙言沒有孩子,沒有親戚,沒人為他摔盆,陛下特許他的學生,為他摔盆送終。

蕭回趴在棺槨上哭得難以自抑,她想為她的老師送終,可她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兒,絕無可能為紀拙言摔盆。

溫清影看著她悲傷的樣子,闔眸,不忍再看。

蕭回踉蹌的走出來,握著溫清影的手,靠在她身上,將頭放在她肩上,輕聲喚道:“老師……”

溫清影不知道她在叫誰,蕭回也不知道自己在叫誰。

兩人就這麼沉默的站著,直至殘陽漸落。

“老師的死……和……和父皇是不是……”

溫清影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滿眼警告,“這不是在公主府,也不是在溫家,慎言!”

蕭回卻在她眼裡看見了真相。

“……”她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又抬起,眼眶裡依舊有淚,“我明白了。”

一個是她的老師,一個是她的父皇,她在交雜翻湧的情緒裡痛苦。

紀拙言一身榮光,本可以安度晚年的。

溫清影走進靈堂,為他上了炷香。

人群裡,有個穿著孝服的男子,遠遠的朝著靈堂裡的棺槨鞠了一躬,便轉身離去。

溫清影沒有看見他的模樣,隻覺得背影有些熟悉。

她抬步跟了出去,沒看見那個男子,卻在巷口看見了坐在輪椅上眉眼有些憂鬱的蘇承。

她上前,“蘇大人。”

“溫姑娘。”

“蘇大人怎會在此?”

蘇承抬頭直視她,“你不知道嗎?”

那天在朝中,對上她的眼神的時候,蘇承便知道什麼都瞞沒過她,她看出來了,又或者早就知道了。

溫清影站在他身側,沒有說話。

她沒有立場去指責蘇承,也不想指責他,他是間接的害死了紀拙言,但他無法擔這個責,真正需要紀拙言的死來解決問題的是皇帝,不是其他人,更不是蘇承。

沒聽見她的聲音,蘇承歎息著,“我也不想的,但我沒有選擇,我對紀大人除了這點沒用的愧疚,便什麼都沒了。”

溫清影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問:“人在獲得權利時會失去本心嗎?”

她怕自己會被權利和仇恨蒙蔽了心。

蘇承看著紀府的方向,張了張口,許久,才回答她:“我也不知道。”

“如果是你,你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