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清霖終於站起身,擦乾了臉上的淚,堅定了內心的想法。
他走出靈堂,見著流月,“姑娘呢?”
流月不知做何反應。
溫清霖長歎,“阿娘走了,她定然是……告訴我,她在哪?我去看看她。”
流月伸手指了個方向。
溫清霖踏步而去,看見屋前守著裴家的侍衛,便知道妹妹就在裡邊。
屋子很小,顯得很壓抑,裴霽趴在床邊,像是睡著了。
溫清霖走過去,坐在床沿,摸了摸妹妹的發絲。
感受到身邊來了人,裴霽一下驚醒,抬眼看見是溫清霖才鬆了口氣。
“清霖哥……”
“程榆,這些日子你勞你多費心了。”
裴霽眼裡都是血絲,滿臉寫著疲憊,他將溫清影落在臉上的發絲繞到耳後。
“奎宿大師年紀大了,不好趕路,已經派了他徒弟過來……清清不會有事的。”
他低頭,認真的看著裴霽,“阿寧身體不好,裴家現在隻有你一個人了,如果你們執意要在一起,我不會攔,但你要知道,你們極有可能不會有孩子,就算你想要,我也不會讓阿寧冒著生命危險生的。”
裴霽麵無表情,輕撫著她的手,“清清於我而言,比子嗣來得重要得多,她若是想要,來日從宗族過繼一個便是。”
溫清霖瘦了很多,他站在床前,聲音沙啞:“其實,從阿寧小的時候,便已經替她打了一副棺槨,後來她每病一次便打一次,你可以去看,溫家有許多打了半副的棺槨,包括讓她當嫁妝的,加起來有七八副,我的意思你應該知道。”
“無妨,她要是走了,我不會獨活。”
溫清霖久久沒有說話,他看著裴霽眼裡執拗的愛意,第一回覺得有人比他更能保護好他的妹妹。
溫清影在第七日的時候醒來了,她睜眼,淚水順著眼角滴落,她在夢裡看見了阿娘,她讓她往前走,彆回頭。
裴霽見她睜開了眼,激動的唇角都在發抖。
“清清……”
溫清影借著他的手坐起身,她甚至虛弱到沒辦法坐直。
裴霽看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心疼的扶她站起來。
“程榆,帶我去看看阿娘吧……我夢見她了,她說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跟哥哥,她推了了我一把……”
“待會藥熬好,你喝了我就帶你去。”
裴霽站起身,打開了窗戶陽光透過窗,灑在了她身上。
溫清影抬手擋了擋陽光,她病的這些天,躺在逼仄的屋子,因為不能見風,便沒有開窗,沒有陽光,現下見著了,眼睛卻有些不適應。
“春日了……”
裴霽抬眼看著柔和的,卻有些刺眼的陽光,“是啊,春天了……”
“裴霽,謝謝你,你來得很及時,如果沒有你,阿娘拚死守的一切都將被西榮騎兵的馬蹄碾碎。”
“清清,”裴霽落入她悲傷的眸,他看著她的樣子,突然想起那天看見祖父的屍首,他同樣的痛,同樣的疼,“我的祖父,爹娘也走了,我從前常常想,為什麼明知道是送命,也要赴死,後來才明白,他們守的不是那片土地,不是九五至尊,而是他們的信仰,是安居的百姓。”
溫清影隻覺得沒力氣,她靠在裴霽身上。
低聲告訴他:“我先前也總想,為什麼母親要議和,明明都勝了,卻還要讓利議和,來到邊關後才知道,隻要是打仗,無論誰輸誰贏,苦的都是百姓,除夕那會,西榮使臣議和,他們答應了諸多條件,我以為是真的擔憂百姓,才想停戰,沒承想他們根本不想談和,隻是拖著等東沂答應合作,怪我,是我……”
裴霽輕輕貼著她,握著她的手,將身上的暖意傳給她。
“清清,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永定關的消息遞不出去,若不是有你,恐怕西榮攻下了琉州我們都不知情。”
溫清影靠在裴霽的肩上,將臉埋進他的胸膛裡,嗚咽著。
流月端了藥進來,見她醒了,才稍稍的放下心來,她走進去看見裴霽抱著她,腳步微頓,將藥碗放在旁邊的案上,悄悄的退了出去。
裴霽抱著她,隻覺得心疼,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此刻,遠在寒山寺的無垢,倏地嘔出了一口鮮血。
如果溫清影在的話,就會發現他比先前要瘦得多,臉色也灰敗得透出一絲淡淡的晦意。
他拿了帕子想擦掉唇邊的鮮血,伸出手的手微頓,換了個方向,拿起一塊白布擦拭。
無垢捂著胸口,臉上滿是隱忍的痛苦。
無塵推門而進,看見徒弟如此這般,想說些什麼,最終卻還是什麼都沒說,長歎一聲將他扶到榻上去。
伸手搭上了他的脈,眉蹙得更深了,“你這脈是怎麼回事?”
無垢猛的抽出了手,“無事,不過是氣急攻心罷了。”
“你是我的徒弟,我會不知道你?前些年給你算了一卦,你倒還是能長命百歲的,我便沒再管,一年前再算,卻發現你的命數出了點問題,我才回來看看你,還是來得晚了些,你身上縈繞的死氣太重,我也救不了你了。”
無垢卻一副什麼都明白,都清楚的樣子,“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
無塵站在他麵前看著他,許久才問了一句,“值得嗎?”
無垢無奈:“她是我的徒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何來值不值得一問,再說我不幫她還有誰能幫她?”
“因果循環,那是她的命數,你非要乾擾作甚?你擾了她的因果,這些報應便要你一人承擔!”
“師傅,你不明白……我做了一場夢……很長,也很真實,我夢見她家破人亡,被困在那高高的宮牆裡,不會笑也不會哭,每日都枯坐在那,像個木偶般任人擺布,她那麼怕疼的人,竟然也選擇了自戕,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她再重蹈覆轍。”
無塵靜靜的站在那裡,他第一回聽無垢說那麼多話,他這個徒弟看起來清絕無塵,看淡一切,骨子裡卻是最倔的,他先前算到無垢命中有一劫,卻沒想到那一劫居然是他自己求來的。
“師傅……你走吧,我沒多少時日了,你待在這也是徒勞。”
無垢將他推出了門,將自己鎖在裡頭。
拿出一張紙放在案上,提筆。
“溫寧親啟。”
溫清影哭累了,才擦了擦臉,抬起頭,對上裴霽微紅的眼眶。
裴霽站起身,拿了藥碗,輕吹著,喂給她喝。
“喝了藥,我……我帶你去看看溫將軍。”
將藥碗放在案上,裴霽伸手扶她下床,帶她去靈堂。
按規矩,停棺七日。
今日正好是第七日,溫清影走進去的時候,眾人都為她讓了條道。
她看著漆黑的棺槨,忍不住將臉貼了上去,她已經流乾了淚,再也哭不出來,隻有紅得像血一樣的眼能宣泄她的情緒。
她想推開棺蓋,最後再看一眼母親。
溫清霖一身孝服,臉色蒼白,他輕輕的將妹妹摟到懷裡,攔住了她,伸出手捂住了她的眼。
“阿寧……彆看,彆哭。”
溫清影趴在他懷裡,雙手緊緊拽著他的衣袖,克製著不發出任何聲音,她得讓母親安心的走。
溫靜和的棺槨即將入土的時候,溫清影再也忍不住,她撲了上去,緊緊的趴在上麵,她臉上都是乾透的淚痕,頭發也隻是用白布綁在身後,在旁送靈的百姓都有些忍不住,哀哀的哭了起來。
溫清霖上前,輕拍了她的手,“阿寧……”
她這才鬆開了手。
看著母親入了土,送靈的都走了,溫清影還是站在原地,許久回不過神。
裴霽看著心疼,走上前,輕拽她的衣袖。
“清清……”
溫清影卻跪了下去。
她跪在地上,輕吻著地麵的黃沙。
“我的母親,我的祖父,我的舅舅,我們溫家的祖祖代代都葬在這片土地了,他們用命守著大雍的百姓,我不能讓他們所珍愛的一切都讓旁人接手,裴霽,溫家軍不能沒有主將,不能讓朝堂派人前來。”
她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她的表哥溫溪鈺。
“裴霽,我還記得原先我表哥投軍,擔心猜忌太過,便投到裴老將軍麾下,他在哪?”
“先前來支援的時候兵分兩路,我派他去堵了西榮的後路,現下還未回來。”
“他身上可有軍功?”
“有……隻是當時祖父擔心……便壓了他的軍功沒有上報,你是想……”
“是,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溫家軍的主將隻能姓溫。”
溫家軍之所以不叫永定守備軍,是因為他們不認兵符,隻認溫家人,大雍也是幾百年前溫家祖先打下來,她絕不能讓蕭家人染指。
“過兩日帶他一起回京,將軍功呈報與陛下,讓他自請回疆守國,念在他一片赤膽忠心,聖上定會同意的。”
溫家幾代人都葬在那,雍和帝若是不同意便是過河拆橋,會寒了武將的心。
他不敢的。
但這些話裴霽沒有說出口。
溫清影在永定關等到了溫溪鈺才準備回京。
她抱著溫靜和的牌位,站在城外,同鬆顏意告彆。
“我走了,你……照顧好自己。”
鬆顏意重重點頭,卻有些愧疚,“清影,對不起……那日,本該我是先鋒,隻是師傅她擔心被將士知道她重傷未愈,擾亂軍心,才同我換了的,若不是我……”
溫清影握著牌位的手緊了緊,目光看向城門送行的百姓,歎了口氣,“那是阿娘的選擇……她,她隻是想告訴西榮人,她好著呢,但她遇上了荊言……”
溫清影恨西榮人,更恨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