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蒂娜匆匆往前踏了一步,擋住他的身影。
伊萊挑眉,撩起眸子看她:“?”
蒂娜:……
她擠出一個有些勉強的微笑:“那個、額……沒什麼的,可能是……可能是我剛剛上樓的時候跑得太著急了。對,沒錯,一定是這樣。”
“我現在已經好多了,完全不用再麻煩克恩醫生了。”
伊萊歪頭看她,目光狐疑。
絕對不能讓他把克恩醫生喊過來!
蒂娜著急地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微微用力。
手腕上的溫度,熾熱滾燙,像把手伸進了火苗裡,灼得他手指輕輕一跳。
伊萊的眸中染上奇異,他沒掙紮,乖巧地順著她的力道坐回了沙發上。
蒂娜立刻抱起旁邊沉甸甸的木箱,打開,裡麵是擺放整齊的各種器械還有一排排漆黑的小瓷瓶,酒精刺鼻的味道格外明顯。
她取出一塊被酒精浸濕的潔白棉布,彎下腰,另一隻空閒的手捉住伊萊,將白棉布輕輕往伊萊手指上覆去。
棉布還沒有觸碰到伊萊的手指,蒂娜便蹙緊了眉。
這個沙發並不高,這個彎腰的姿勢並不舒服。
蒂娜猶豫了一下,微微屈膝,打算蹲下。
蒂娜剛鬆開他的手,彎了下膝蓋,伊萊的手指便飛快抓住她,一雙暗沉的灰綠色眼睛直直望著她:“坐。”
蒂娜茫然:“坐,坐哪?”
伊萊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指了指旁邊的位置。
蒂娜瞪大了眼睛。
坐,坐他旁邊?
坐沙發上?!
哦!
可是!女仆是不能和高貴的雇主坐在一起的,這實在是太失禮了。
之前,伊萊雖然也特彆邀請她坐上餐桌用餐,但是,餐桌是有主座和次座之分的。
以前也有好心的雇主請她吃過飯,但可從沒有雇主會讓女仆坐在自己的沙發上,和自己平起平坐。
蒂娜本能:“不、這、這不太好吧?”
手腕上的力道肉眼可見的變大了,他指腹上的傷口都微微裂開。
他聲音冷沉:“坐我旁邊,讓你很難以接受?”
蒂娜:……
這都是,哪跟哪啊?
“當然不是了。”
抓著她的力道不僅沒有變輕,反而更加重了,腕骨傳來了尖銳的疼痛。
他灰綠色的眸子收縮:“接近我,讓你覺得惡心?”
“不不不。”眼看他越說越離譜,蒂娜連忙,“我是怕你覺得不舒服。”
伊萊:“……我?”
蒂娜:“是啊!就……哪有女仆和雇主坐一起的嘛!”
手腕上的力道驟然一鬆。
伊萊盯著她,麵色古怪:“……女仆?”
“你倒是,還挺有自知之明。”
蒂娜:……
她倒也不是上趕著要給彆人當女仆。
隻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算什麼身份。
朋友?肯定不是。
客人?顯然不可能。
囚犯和獵物?這倒是符合她的現狀了,但這樣自稱總覺得怪怪的。
仆人……這樣說也沒什麼毛病啊,她最近乾的可不都是一些仆人的活嗎?
伊萊偏過頭,唇角微微上揚:“明天,城堡裡就會來新的仆人和管家了。”
伊萊:“當亞圖斯城堡的仆人,你還不夠格。”
蒂娜瞪大眼睛,憋紅了臉,慢吞吞地“哦”了一聲。
伊萊彎眸,輕輕一拽:“還不快坐?”
蒂娜這次沒糾結,毫不客氣地在他旁邊坐下。
他都不介意了,她介意什麼?
反正是他說的,她又不是女仆。
蒂娜低下頭,小心避開他手上的傷口,重新抓住他的手掌,帶著酒精味道的白棉布輕柔地覆上去。
雖然她不是醫生,但率先清理傷口,肯定是沒錯的。
……
等等。
蒂娜頓了一下,抬起頭,奇怪地看了一眼伊萊。
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奇怪的事情。
既然克恩醫生已經來過了,伊萊怎麼不直接讓克恩醫生幫忙處理?
醫生肯定比她做得好多了。
想到這裡,蒂娜連忙發布免責聲明:“我處理傷口的技術,可能沒克恩醫生那麼好。”
伊萊輕輕嗯了一聲。
無所謂,他本來也不在意處理傷口。
蒂娜:“可能會有一點痛。”
伊萊:“嗯。”
沒關係,他最不怕的就是痛。
蒂娜:“如果覺得哪裡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
他手指顫了顫,垂眸,再次輕輕嗯了一聲。
很乖巧。
像已經被徹底磨光了爪牙的貓咪,拔掉了爪牙的小狗,誰也不會把他當成一隻獵豹。
蒂娜心有點軟。
她彎了彎眸,重新低下頭,用最輕柔的力道,輕輕擦拭他的傷口。
他的手很涼,像冰塊一樣,不是人類的溫度。如果不是他的手指依然柔軟,被她觸碰到的時候會輕輕顫抖,蒂娜甚至會覺得,她碰到的是一具冰涼的屍體。
蒂娜有些恍惚。
陰暗潮濕的孤兒院地下室裡,蒂娜和小女孩在那裡待了一天一夜。
她們早就沒了心情,比較誰的傷口更大,誰的傷口更小。
一天一夜水米未進,饑餓和疼痛讓她們隻能渾身無力地瑟縮在角落裡。
蒂娜身上的傷口已經開始紅腫,發癢,潰爛。
小女孩比她更嚴重。
她渾身滾燙,雙眸緊閉,額頭全是汗水,嘴裡呢喃著聽不清的胡話。
蒂娜在地下室裡絕望的呼喊了一整晚。
天明時分,頭頂的窗戶終於被人惡狠狠地拽開。
“呸。”男人拽著一口粗狂的鄉音,“沒人要的賤坯子,真把自己當高貴的公主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蒂娜倏地從地上跳起來,聲音嘶啞:“快開開門吧,她昏過去了,她會死的!”
男人聞言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地看了眼黑漆漆的角落:“死?活該!”
男人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呸!這就是不聽話的代價。在孤兒院裡,死幾個小孩可太正常了。不聽話,就該死!”
蒂娜無力地拍打著牆壁,嗓子像是被碎玻璃碾過:“求求你了,放她出去吧。”
男人倒也不想真的讓她們死,他冷哼:“那你們以後會聽話嗎?”
“會聽話的。”蒂娜無聲喃喃,“會聽話的。”
“大點聲!”男人手裡的皮鞭毫不客氣地重重敲在鐵窗上,頭頂簌簌掉下來一大片鐵鏽,“這麼小聲誰聽得見。”
蒂娜湛藍色的眼睛裡流出了眼淚:“……會……會聽話的。”
男人嗤笑:“ 以後還敢不敢對大人動手了?”
“ 不敢了。”蒂娜聽到自己的聲音,又乾又澀,滾著哭腔,像是被沙漠裡的灼熱的沙子一遍又一遍地摩擦過,“ 不敢了。”
男人終於滿意,得意地大笑,罵罵咧咧地打開了地下室緊鎖的門。
蒂娜半拖半拽,拉著小女孩回了宿舍。
一路上,很多小孩在看他們,同情的,關切的,不忍的,憤恨的。
但沒人來幫助她們。
蒂娜不怪他們。
每個人都有保護自己的權利。
他們都在用儘全力地生存。
蒂娜拖著筋疲力儘的身體,痛到暈眩的大腦,艱難地打水,拿出朽舊的布巾,輕柔地擦拭小女孩的身體。
滾燙的身體,在冰冷的井水下一點點降溫。
……
蒂娜攥緊了伊萊的手指。
“疼嗎?”蒂娜湛藍色的眼睛輕輕顫抖,聲音乾澀。
伊萊搖了搖頭:“不疼。”
一點也不痛,握著他的手指那樣滾燙,掌心是從未有過的熾熱溫度,沿著冰冷的手掌一路傳到了心臟。
燙得他心臟微微發酸。
輕柔的力道像羽毛一樣,輕輕刷在掌心,刷在指腹,帶起一片片的麻癢。
伊萊從來沒有感受到過如此輕柔小心的力道,就好像他是什麼珍貴的瓷器,易碎的珍寶。
她很認真。
伊萊能從她身上感知到,關心的情緒。
他不怕痛,此時此刻,卻有些難以言明的驚慌,被她輕握在掌心的手指忍不住輕輕蜷了蜷。
蒂娜立刻停下了動作,抬頭,有些擔憂:“怎麼了?疼了嗎?”
“不。”伊萊開口,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不疼。”
蒂娜一個字也不信,她聲音更輕,力道更柔:“再忍忍,很快就好了。”
伊萊:“嗯。”
蒂娜用白棉布認真地擦拭了每一個細碎的傷口,然後再次打開旁邊的小木箱。
貼心的克恩醫生在小木箱的藥瓶上寫上了標注。
蒂娜選擇了標注著“普通外傷”的那瓶。
她將藥水倒出來,細心地塗抹在他的每一寸皮膚上,最後用柔軟的乾淨白棉布包起來。
這是一個碩大的工程,因為伊萊手上的碎傷口實在太多了。
半晌,蒂娜才重重舒了口氣,抬起頭,查看自己的成果。
——一個碩大的像棒槌一樣的白色棉布球。
蒂娜臉上的笑容僵住:“……好像……好像包的有點過分了。”
他隻是手上受了傷,又不是斷了胳膊少了手指,傷口也沒有感染,這樣……好像是有點太誇張了。
包成這樣的手指,會連東西都拿不了的吧。
這也不能完全怪她。
她完全沉浸其中,失了分寸。
伊萊可一直注視著她的動作,但他卻沒有阻止她。
蒂娜:“額,還是拆掉一點吧。好像包得太多了。”
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捉他臃腫而巨大的手。
出乎意料的。
一直十分乖巧,任她擺弄的“臃腫手指”動了,輕輕一晃就躲開了她的觸碰。
伊萊看了她一眼,輕飄飄:“不用了。”
蒂娜:“啊?”
伊萊站起身,灰綠色眸子裡沁著滿意:“我很喜歡。”
蒂娜:……
她嘴角沒忍住抽了抽,暗道血族的審美真是異於常人。
關鍵是,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這樣子,根本會影響手指正常使用的吧?!
然而,麵前的少年恍若未覺。
伊萊·亞圖斯,舉著兩隻臃腫的白色手掌神態自若地離開了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