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萊轉身,消失在了陰影裡。
這次,在光芒下,蒂娜看的很清楚。
他的身體沒入陰影裡,像一滴水融入墨汁之中,眨眼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
怪不得,她每次都察覺不到他的接近。
吸血鬼,確實擁有有人類不可能具備的特殊能力。
伊萊回來的很快,手裡抱著一大堆衣服。
他一股腦的將衣服丟在了椅子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蒂娜目瞪口呆:“……這、這些都要改?!”
伊萊輕輕嗯了一聲。
蒂娜吸了口冷氣:“這……這麼多衣服可是很大的工作量,您著急嗎?”
“不急。”
蒂娜稍稍鬆了口氣,她簡單翻了一下堆在椅子上的衣服,大多數都是一些十分古板莊嚴的正裝和衣服,設計繁複,麵料昂貴少見,一看就是高貴的私人訂製。
蒂娜的眉毛又蹙起來:“那個……”
伊萊:“怎麼?”
蒂娜:“有個小問題,城堡裡有布料和飾品等等原材料嗎?”
伊萊蹙眉:“……沒有。”
蒂娜:“那就有點麻煩了。”
伊萊聲音沉沉:“……所以改不了?”
“不不不。”蒂娜忙道,“也是可以改的。”
她摸了摸衣服堆:“這裡不少衣服用的同一款麵料,拆掉幾件衣服當成原材料就好了。”
“您介意我拆掉幾件衣服嗎?”
伊萊舒眉:“沒關係。”
“那……“蒂娜鬆了口氣,翻看著那一大堆衣服,“您告訴我,比較喜歡哪幾件?我會保留這些,不把它們拆成原材料。”
伊萊隨意地揮了揮手:“隨便,都可以。”
蒂娜頓住,抬頭看他,疑惑:“都可以?”
他看上去,好像完全不在乎這些衣服。
可要是完全不在乎,就沒必要花費大力氣修改了。
“沒關係。”伊萊漫不經心看了一眼衣服堆,“這樣的衣服,有很多。”
“多到一整個櫃子,一整個牆壁,一整間房都放不下。”他輕嗤,“所以,隨便你怎麼弄。”
蒂娜頓了頓,垂下了眸。
正常人的衣櫃裡,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多,不合身的衣服。
她剛剛粗粗翻看了一下,這些衣服款式尊貴,麵料奢華,確實是適合伊萊這個年齡的年輕男人的衣服。
每一件都幾乎嶄新,沒有任何瑕疵,幾乎沒有穿過。
但每一件都不契合伊萊的氣質。
沒有一件合乎他的身材。
倒是很契合,那張畫片上的黑發男人。
……
或許,這些並不是伊萊的衣服。
穿彆人的衣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蒂娜十六歲以前,從來沒有穿過自己的衣服。
孤兒院裡的孩子都這樣,衣服小了就脫下來給更小的孩子穿,像傳家寶一樣,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孤兒院裡,總會有更小的孩子。一茬接著一茬,一代接著一代。直到衣服破破爛爛,徹底沒有辦法蔽體。
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蒂娜十六歲才買了第一條屬於自己的麻布裙。
屬於自己的衣服,和從彆人那裡撿來的衣服,是完全不一樣的。
那是真正屬於她的,離開孤兒院的時候可以帶走的東西。
蒂娜離開的時候,空著手,全部的行李隻有一條棉布裙,一根發帶,一雙黑布鞋,和十多年攢下來的幾十枚銅幣。
但她很開心,開心得想要哭出來,因為那些都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屬於她自己的東西。
蒂娜攥緊了小山一樣的衣服,心臟像衣服一樣生出褶皺,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脫口而出:“為什麼不做新衣服穿呢?”
不管伊萊以前怎麼樣,曾經如何,現在,他擁有一整座巨大城堡,他根本不必穿修修改改的屬於彆人的舊衣服。
聲音剛落,蒂娜立刻回過神來,暗道不妙。
果然,伊萊的麵色一瞬間冷了下來。
他唇角繃成一條直線,灰綠色的眼睛裡淬滿了鋒利的冰刀。
蒂娜心中的勇氣瞬間消散了個一乾二淨。
“我、我的意思是──”
伊萊冷冷打斷: “ 你也覺得……我不適合穿這些,是麼?”
“是麼?”他重複,尾聲冷冷地上揚。
“不不不。”
蒂娜連聲否認:“我隻是覺得……沒必要穿舊衣服,請人來製作新衣服就好了。”
“穿新衣服,肯定要比舊衣服舒服多了。”
伊萊沒說話,他用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睛盯著他,瞳色暗沉,視線陰冷。
仿佛手握屠刀的屠夫,剖開她每一絲情緒,每一個念頭,在裡麵仔細翻找。
伊萊沒找到,說謊的,厭惡的,不屑的情緒。
這讓他眉梢的冷意稍稍消散,伊萊抬了抬下巴,輕嗤:“我想穿什麼就穿什麼,不需要你多管閒事。”
他冷冷丟下這句話,板著臉,蹙著眉,離開了她的房間。
蒂娜半晌才從驟然降低的溫度中回過神來,懊惱地坐到床上。
她真是太笨了,她總是說錯話。
她乾嘛要說那些,不討喜的,不惹人喜歡的話呢?
伊萊說的沒錯,他想穿什麼,想做什麼,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她哪裡有本事,有資格置喙他呢?
這下子,好不容易緩和的氣氛,又變得糟糕起來了。
蒂娜頹然地趴在床上,長籲短歎。
*
蒂娜在床上趴了一會,整理了一下心情,又精神滿滿地站起來。
不管怎麼說,活總還是要乾。
這麼多衣服,恐怕要忙活很長時間。
蒂娜做活的時候總是很認真,不知不覺便徹底沉浸其中。
不知過了多久,掌心金黃色的小貓已經徹底成型,蒂娜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揮舞了下發麻的手臂,打了個哈欠。
她有點困了,她感覺自己忙活了四五個小時,算一算,差不多到了要睡覺的時間。
蒂娜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準備去洗個澡。
“蒂娜。”
蒂娜的胳膊僵在半空,她瞪圓了眼,悚然回頭。
出乎意料的,她並沒有看到伊萊的身影。
“蒂娜。”
她確信,自己聽到了伊萊的聲音。
少年獨有的乾淨聲調,還夾雜著淡淡的不滿和冷意。
蒂娜環視四周,仍舊沒發現他的身影,她咽了咽喉嚨:“你、你在哪?”
“……來十三層。”
“啊?”蒂娜心臟提了起來,“怎、怎麼了?是有什麼事情嗎?”
……
空氣中一片寂靜。
伊萊並沒有向她說明的意思。
沒有辦法。
蒂娜沒有拒絕的權利。
她不情不願地放下洗澡的打算,惴惴不安地爬樓。
一口氣上了十三樓,蒂娜一眼就看到了伊萊。
他穿著清爽的白色襯衫,脖子上戴著黑色蝴蝶結領結,端正地坐在皮質沙發上,看上去乖巧又聽話,像公爵家溫柔乖巧的小少爺。
蒂娜走近,在沙發旁停下。
沙發上,伊萊腿旁,擺放著一個腦袋大小的木質箱子。
箱子的樣子有些眼熟,蒂娜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但一時有些想不起來。
她垂手站在沙發前,擠出一個柔和溫軟的微笑,等著伊萊的吩咐。
然而,伊萊安靜地坐著,一言不發,空氣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隻有她自己的心跳聲,像擂鼓一樣,一下比一下響亮。
蒂娜率先忍不住了,她掰著手指,試探著開口:“那個……伊萊先生,才半天的時間,衣服我還沒有改好……”
伊萊掃了她一眼,十分敷衍地嗯了一聲。
蒂娜:“是……是哪裡沒有打掃乾淨嗎?”
伊萊輕嗤:“沒有。”
蒂娜:“哦……”
她小心翼翼覷了一眼伊萊:“那……您是有什麼彆的事情嗎?”
伊萊:“沒有。”
蒂娜:“……”
那他,喊她來做什麼?
不用打掃。
不必做飯。
也不是詢問衣服和玩偶。
蒂娜想不到,自己還有什麼彆的用處。
不,其實還是有的。
蒂娜揪緊了手指,臉色煞白,難道——難道他是想要吸血?!
蒂娜緊張地垂著頭,像鵪鶉一樣瑟縮著,氣氛再次陷入了詭異的平靜。
伊萊不著痕跡地看了眼身旁的木箱,輕輕嘖了一聲。
他曲著手指輕輕在沙發上敲了下,望向麵前的女孩。
她真的很笨,他這樣明顯的提示,她竟然都完全看不出來。
但沒關係,所幸她並不是啞巴,還懂得詢問。
多問一問,總能找到正確答案。
他會一直在這裡等著,不厭其煩。
但她忽然不問了。
麵前的少女垂著頭,金色長發下露出的一點下巴慘白,渾身上下都在輕輕發抖。
伊萊手指頓住,蹙眉:“你不舒服?”
“沒有……我……”
蒂娜下意識開口,說了一半,她頓住,眼睛微亮,“對、我、我是有點不舒服。嗯……有點頭暈,可能,可能是生病了。”
哦!
蒂娜緊張又興奮,心臟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她怎麼從來都沒有想到過這麼好的辦法?
生病的食材,是不能吃的。
人類不會吃生了蟲子的青菜,不會吃生病的雞和中毒的羊。
當然,貧民窟快要餓死的窮人和孤兒院裡的孩子不在此列。
但伊萊兩者並不屬於這兩者。
她生病了,成了不健康的食材,伊萊理所應當的不會再想喝他的血了。
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他會不會像掐掉生病的青菜一樣毫不猶豫消滅她。
……
應該不會吧……蒂娜心跳頓了半拍,她隻是有點頭暈,又不是得了絕症。
他還要她改衣服和做玩偶呢。
蒂娜緊張極了,她揪著手指,小心翼翼看向伊萊。
“為什麼會頭暈?”伊萊直起了腰,麵色難看,“為什麼不早說?”
他沒有懷疑她的話。
蒂娜:“我……是剛剛才感覺——”
蒂娜的聲音戛然而止,下巴上傳來一個冰涼的力道,伊萊站了起來,手指掐上了她的下巴,輕輕用力。
蒂娜的頭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力道抬起來,四目相對。
她看到了他緊蹙的眉毛和繃緊的唇。
“……才感覺到不對勁的。”
蒂娜瞪大眼睛,茫然地說完剩下的話。
“嗯……”伊萊低下頭,他離她更近了,她甚至能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光滑白皙到幾乎沒有毛孔的皮膚。吸血鬼的皮膚是冷的,呼吸也是冷的,像裹著冰的冷風,輕輕撲在她的臉上,一股攝人的寒和癢。
“看不出來。”
蒂娜還沒有從淩亂和茫然中回過神來:“啊?”
他眉毛擰起來,不解:“沒有傷口。”
蒂娜的心臟跳了跳。
他竟然,是在尋找她不適的源頭。
他當然不可能找到,因為,她本來就沒什麼不適。
“可能、可能隻是太累了。”蒂娜支支吾吾,“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伊萊沒說話,他鬆開手,坐回沙發上,擰眉喃喃:“讓克恩醫生再來一趟吧。”
不行!
克恩醫生過來的話,肯定一眼就能看出她根本沒有生病了!
蒂娜的藍眼睛裡閃過一絲懊惱,她焦灼地看向伊萊,他換了個姿勢,一手撐在下巴上,一手垂放在膝上,交錯的紅色傷口在白皙修長的手指上格外明顯。
蒂娜盯著他手指上的傷口,腦袋裡忽然有一束光閃過。
蒂娜呼吸一滯,瞪大了眼睛。
她想到了!
她想到這個奇怪的木質小箱子是什麼了!
這不就是克恩醫生的醫藥箱嗎!
而且……他剛剛說的是“再來一趟”。
蒂娜脫口而出:“克恩醫生剛剛來過了?”
伊萊含糊地嗯了一聲。
蒂娜的視線落在他的手指上,藍眼睛的驚惶和不安如潮水般退去。
他不是,不痛嗎?
既然不痛,為什麼要讓克恩醫生送醫藥箱?
蒂娜忍不住失笑,她就知道他是在嘴硬。
劃傷傷口雖然不大,但往往很深,他用了那麼大的力氣,手上那麼多細碎的傷口,還不注意保護,怎麼可能會不痛?
蒂娜湛藍色眼瞳裡迸出些活潑輕鬆的亮光,她大概知道,伊萊為什麼要喊她上來了。
早說是要幫忙處理傷口,她也不會找這麼生病蹩腳的理由了。
蒂娜:“您是想讓我幫您處理傷口嗎?”
蒂萊頓了一下才抬起頭,仿佛停在花瓣上從沉睡中被驚醒的蝶,他盯著她,雙唇緊抿,語氣冷然,語調譏諷:“你覺得、我自己沒辦法處理傷口?”
啊?
蒂娜愣了一下,想到什麼,連忙改口:“不是,我是說,既然有醫藥箱,我想幫您處理一下傷口。”
伊萊麵色稍稍好看了些,他輕輕嗯了一聲,又搖了搖頭。
“嗯?”
他這是什麼意思?蒂娜不解。
“算了。”伊萊輕嘖一聲,站了起來,“我還是,再讓克恩醫生來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