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徐矜拉進羽毛球場館時李帆覺得她不對勁。
她們晚自習上到八點,場館九點閉館,已知她下午兩點到五點都在排球社訓,肯定是中間出了事,才會讓她緊咬這一小時也要運動。
畢竟人煩躁的時候就愛打打球轉移注意力,也解悶。
倆人也算走過交心局的人,徐矜把下午的事說了,包括她決定假裝追程卓青報複陳實,最後人被劉雯靜拉走了,儘量用客觀平淡的語氣,李帆第一次聽到陳實前女友真名,思忖片刻眼睛一亮,“原來是她,我知道這人。”
“她挺牛的,副業搞得風生水起。很會寫文章,我在‘求知’雜誌讀過她的稿子,而且拿了各種文學獎吧,正兒八經的嚴肅文學人,我們同人狗比不了,”李帆想了會兒,“難怪他倆熟,劉雯靜爸爸是咱服務大廳駐辦銀行的行長,程卓青他爸最近不是到處借錢麼?”
徐矜奇了怪了,“你怎麼知道?”
“…永安喝醉了在我旁邊念的,”李帆挺不好意思,“你彆說啊,我不是把彆人私事當笑料的人,這不跟你有關嗎,幫我保密。”
徐矜淺笑,羽毛球在高空久久不落,軌跡彎曲,這種時候人腦子裡隻有球,其他什麼都沒想。打了四十來分鐘被李帆叫停,她焉啦吧唧一屁股坐下,“不打了,昨晚熬夜寫文,再打就死了。”
“你說陳實是不是不喜歡劉雯靜啊…”李帆還在琢磨,“不然他看著那倆一起走不應該氣得發愁嗎,結果隻是在你麵前逼逼賴賴挑釁。”她比徐矜還代入,“等下,那劉雯靜是喜歡誰啊,她不是忘不了前男友嗎,怎麼又跟程卓青走了。”
四個人的電影實在撲朔迷離,李帆想得腦袋疼,電量耗儘,問徐矜:“那你接下來怎麼辦?”
要是劉雯靜跟程卓青好上了,自己朋友再追求難免被輿論綁架,但她還真希望徐矜搶過來,沒彆的,很有戲劇性,好看,解氣。
管理員把她腳邊的羽毛球掃垃圾桶裡,徐矜向右挪讓位子,沒多想,“我問問。”
她不喜歡猜來猜去,與其一個人冥思苦想,不如把問題拋給彆人。
於是隔天,周六。在飯桌上,當著林澄的麵,徐矜咽下碗裡的排骨湯,問程卓青,“你跟劉雯靜在一起了嗎?”
程卓青正低頭喝湯,毫無防備,聽完沒忍住,嗆了一手油,趕緊撥開凳子去廚房衝洗手液,一回頭,林澄津津有味,就等著這點八卦當下酒菜,而好事者本人倒正兒八經的,極其從容。
白T沾了油漬,怎麼也擦不掉。程卓青忍著臟坐回去,聲調直接低八度,看也沒看桌上的人,“還沒,怎麼突然問這個?”
“那就是快有嘍?”林澄猛抓重點。
“昨天讓他帶我打球,結束之後我給他遞水,結果那個女生也給了,”徐矜不好意思地摸後腦勺,“怕那個女生誤會,畢竟我也不喜歡彆人給我男朋友遞水的,所以問問。”
“你不是分了麼?哪來的男朋友。”程卓青回敬道。
林澄倒酒的手一頓,“分了?”
“……”徐矜看她目光灼灼,撇開眼敷衍,“剛分。”
“嗯,剛分,然後裝新手突然喊我帶練,也不用心練,一分鐘回頭八百次看前任。”程卓青端走林澄的酒,夾著高腳杯搖晃,貼心補充,“你得謝我。”
“我謝你…我謝你什麼啊?”
她這兩天過得稀裡糊塗,還特彆不爽。不說話倒還好,一說就上火。
“劉雯靜沒跟我走,你哪來的機會跟陳實相處。”
“啊…所以你為了我的幸福犧牲自己了。”徐矜忍著沒翻白眼,勺子一鬆,“少裝,我不跟你打球你也會跟她走吧,你們不是很熟麼,快攻說打就打。”
“你很生氣?”程卓青微挑眉。
“怎麼不氣,我剛分手,紅眼病,見不得小情侶成雙成對,我那麼好的一傳就成了你倆play的一環。”
程卓青擱了筷子,“我不也是麼?你讓陳實吃醋的一環?”
神金。
徐矜聽他開腦洞,懶得反駁。
氣氛驟然微妙。兩邊都沒再搭話,隻是悶頭吃飯,夾菜都不往同一個碗裡夾。
林澄不敢吱聲,觀察小半天,徐矜文文靜靜一小姑娘,偶爾撒嬌要她抱,還第一次見她瞪著眼說這麼多話。
程卓青就更彆說,平時沉默寡言慣了的人,突然跟徐矜鬥嘴,話裡有話的,她都有點沒反應過來。
小孩們的戀愛林澄不會瞎摻和,她重新拿杯子給自己倒酒,晚上還有行程,沒喝多,細細抿一口,半響下結論,“你倆彆氣了。”
“你們不是在說各自的戀情嗎?怎麼搞得好像有仇一樣。”
徐矜沒應,程卓青有點尷尬,回臥室換了件衛衣,把臟衣服洗了,看到倆人陸續吃完離席,冷著臉把碗也給洗了。
*
林澄專門辟了個紀念室安置陳莉莉的靈位牌。
燈光是低飽和度的昏黃,窗簾沒拉緊,落日從罅隙入侵,落在神龕上,遺照也沾了點色彩。
那些蘋果表麵起了細細密密的褶皺,陳莉莉又很愛吃脆的,徐矜換上新鮮供奉物,不太講究地盤腿坐蒲團上,從塑料袋拿出最後一個吃起來。
她很喜歡聞房間裡的味道,檀香冷卻,從略微窒悶的空氣掉落在地,夾雜灰塵的顆粒感,以及為了去味放在供桌的柑橘皮,清清涼涼,能讓人無端冷靜。
每周回來徐矜都要坐上一會兒,不說話,陳莉莉生前什麼事都跟她講,細無巨細,沉得讓她喘不過氣。所以她沒養成傾訴的習慣,吃完蘋果躺倒木地板,頭頂一陣眩暈。
有點熱,還有點抓不住天花板。徐矜跑去洗澡,洗完跑到程卓青門口,敲門。
沒人應,她推門而入。
房間照舊乾淨整潔,隻是書桌邊多了一架電鋼琴。譜架放了個平板,程卓青戴著耳機睡著了,徐矜放輕腳步靠近。
他的手機豎著擱在譜架上,亮著屏,內容清晰可見。界麵停留在與張鼎的聊天框對話上。
張鼎:我還以為你終於開竅了呢,結果拿她當擋箭牌。
–各取所需而已。
張鼎:那你為什麼拒絕…劉雯靜跟我說了。
張鼎:你爸那邊怎麼辦?
五線譜黑白分明,屏幕反光映亮他隆起得眉骨、鼻唇,骨節分明的手擱在琴鍵上,指腹微紅,看來練了蠻久的。
徐矜忍不住又看向聊天框。
一個個字拚搭築起樓宇骨架,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一經細想,轟然倒塌湧成縹緲泡沫。
那些字也繞繞曲曲正在蒸發,徐矜揉眼睛凝神看,屏幕光倏地熄滅。
“程卓青。”她飛快吞咽了下,把人喊醒。
眼前人的小拇指倏地一動,隨即抬頭,睡眼惺忪地看她一眼,又看看琴譜,手背蒙眼皮,揉揉眉心問:“有事?”
“你怎麼突然想練琴?”
“五四晚會。”
每個班都得出一個節目,徐矜沒話找話,“那挺辛苦的,彈什麼曲子?”
“……”程卓青很低地嘖聲,“說正事。”
“牽手的事…還算數嗎?”
男生一怔,倒是徹底醒了。挑眼斜覷,手指劃過平板給譜子翻頁,女孩發梢濕漉漉沁香,又離得近,冰鎮檸檬被一刀切開的馥鬱傾瀉而下。
程卓青不動聲色把持安全距離,琴凳往右挪。見她耳垂微紅,空氣殘留隱隱約約的紅酒味,“喝多了吧。”
“沒有,我酒量還行。”
她就喝一小杯,微醺,談不上喝醉。
一般這麼說的都醉得不輕,程卓青摘耳機道:“不方便。”
“你不是拒絕劉雯靜了嗎?”她直言。
“……”程卓青瞥一眼手機屏,不喜不怒道:“我以為你認真考慮過了。”
徐矜:“……”
她本就猶豫,借著腦袋昏沉那點鈍感,腆著臉舊事重提,被人毫不留情駁斥,尷尬得一秒都不想再留。
走到門側,按下門把手,身後人來了句,“你要去找誰?”
“陳實?”
繞是喝了酒,徐矜也聽出他赤裸裸的嘲諷調子,脫口而出:“你不會…喜歡我吧?”
剛才在餐桌她就覺得怪怪的。
要有這麼好的事,她明天就牽著程卓青在陳實麵前大秀特秀。
“林澄托我幫你看著點,她挺怕你受傷的。”程卓青撩眼皮道,耐下性子給她解釋,“有些東西碰到了能跑多遠跑多遠,當然,我隻是建議,你要愛得死去活來,我也沒辦法。就說這麼多,如果讓你不舒服,我以後不會再說了。”
他挺真心實意的,徐矜反倒有點不好意思,“我也不是真想找他。”
她坦白,“你比較好牽,所以想牽你的。”
說這話時程卓青正掉頭坐回去彈琴,繃著手背高抬指,還沒按下去,食指就那麼懸停。
他沒回頭,徐矜抿唇,拿手機給李帆發消息,發到一半想起李帆這周跑外省去追星,下午剛說的,這才恍惚自己嘗了林澄的酒,有白酒的味道,好像是紅白混。
她使勁搖頭,拍拍臉清醒,身後程卓青開了口,“很難受嗎?”
“嗯。”
她以為程卓青在問酒,沒想到他伸出左手,“過來。”
程卓青牽著她,給她搬了張凳子坐在琴邊。他隻用右手彈,節拍器調到92慢練,徐矜緊握著他的手,指間束攏,感受骨骼用力貼緊的親密。
全身毛孔都豎起來,她弓緊腳背,呼吸都有點著急。
電鋼接了耳機線,聽不到琴聲,隻剩節拍器擺杆緩慢地響,從左到右劃過穩定弧線,越漫長,她心跳越快。本來沒有欲望,卻在另一隻略帶涼意的手中生出貪望。
“彆夾。”程卓青淡聲道。
徐矜戀戀不舍鬆懈手勁,給十指相扣留了些狹隙。
程卓青關掉節拍器,拔掉耳機線,單手在琴鍵起伏跳躍,琴聲在臥室流轉。
still loving you.
一個八拍後,徐矜即刻認出這首躺在她歌單裡的老歌。
原曲悲愴淒美,像死前喃喃陷入與舊日愛人的慘夢。程卓青隻彈右手旋律,改成偏爵士的曲調,音符隨紅酒香氣纏綿,反倒像愛人繾綣地吐息。
“怎麼彈這個?”她開口。
“不知道。”程卓青眼睫低垂,“突然想彈,就彈了。”
捏得手都潮了,徐矜不敢動,呼吸很輕,忽然希望這首歌再久一點。
“彈什麼呢?”
林澄聞聲開門,探頭問。
徐矜下意識抽手,卻被他夾著骨節卡在指間。程卓青匆匆彈掉最後一個小節收尾,轉身,“隨便練練。”
握著的手遲遲不鬆,垂落椅側。林澄看過來,神色如常,徐矜卻湧起一股心虛,向林澄解釋,“我以為你出去了。”
意識是不得已才找程卓青。
“飛機晚點。”這點心思林澄也懂,她沒進門,伸出手,“換我?”
她等著徐矜過來。每周雷打不動的肢體接觸,隻要她回家徐矜就會摸到房間來,今天等了一陣都沒動靜,沒想到人跑程卓青這兒了,明明倆小時前還吵著。
“來呀?”徐矜還愣著,林澄又勸,她習慣了,隻當徐矜害羞,壓根沒把程卓青放眼裡。
“你去忙吧。”程卓青捏著手心餘溫的掌,拿起來晃了下,“交給我了。”
“我想再聽會兒歌。”徐矜任他握著,摸鼻子婉拒。
“……”
直到關上門,林澄都沒緩過勁來。她站在門口杵了會兒,心思百轉千回,直到手機鬨鐘催她登機,而房內琴聲依舊。
她一步三回頭,搖頭自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