谘詢室的淡黃色單人圓沙發,天氣好時會有大片日光照在身上,把人的皮膚曬得又暖又乾燥,窗外滿樹白玉蘭骨朵,光是坐在這,心情也會變好。
“又失眠啦?”張醫生問。她有一頭毛茸茸的金色卷發,聲線溫柔從容,看著徐矜眼底淡青的黑眼圈,給她遞了隻宇航員小熊,伸手扶眼鏡框。
“嗯。”徐矜懶洋洋倚靠沙發背,不自覺撫摸微型玩偶。谘詢近半年,她同張醫生關係親近,也學會如實表達近況,“不是因為皮膚饑渴,隻是氣得睡不著。”
那種在腦子裡把對峙盤了八百遍,每一次都更新詞彙破口大罵,後悔沒發揮最佳水平的悔恨,讓她在深夜翻來覆去。
聽完她的遭遇,張醫生抿唇無奈道,“他傷了你的心啊。”
徐矜即刻反駁,“沒有。我不喜歡他,這種人不配讓我傷心。”
“喜歡了才會傷心嗎?”張醫生交疊著腿,“人心是很脆弱的,偶爾有風吹草動都會搖晃。他作為你的男朋友,侵犯你的隱私、在你遇害的時候袖手旁觀、對待感情也隨隨便便。你說不配,是思維主導,因為他不值得,所以傷心也不值得,但你的感受在哪裡?不要藏起來,充分感受它。”
“就算它會讓我繼續與那個人糾纏嗎?”
拿程卓青做擋箭牌隻是一時興起,理智告訴她,報複陳實隻是浪費時間,跟垃圾糾葛隻會染上一身酸臭。
她感受不到任何傷心,隻是憤怒。
“對。”張醫生從徐矜手中拯救小熊,熊耳被她扯得脫毛。
她的患者常常重視邏輯思維而忽視個人情緒,因自尊所吞咽下去的負麵情緒不會消失,隻會伺機而動,成為更加醜陋的排泄物。
與其忍耐發酵,不如隨心而動。
*
周五下午沒課,從谘詢室出來,徐矜給程卓青發消息
–排球社社訓你會去嗎?
好人:嗯。
–帶帶我,我也要學向上看的運動。
好人:兩點到排球館來。
陳實是排球隊主力,每周五社訓都會帶社員訓練。最初他軟磨硬泡要徐矜學,徐矜也去過兩三回,為促進肢體往來猛裝新手,裝得很累,後來索性說不感興趣。
兩點整,排球砸地聲與鞋底摩擦漸起,程卓青沒進館,遠遠地在通道口的長凳等。
他戴了副頭戴式耳機闔眼小憩,生人勿近的冷表情,像在做噩夢,鎖骨汗液未乾,湊近能看到手臂上的青筋。
徐矜把他戳醒。
“之前打過麼?”程卓青蒙著眼皮含混。
“一點都不會。”她隨口就來,“拜托你了,教練。”
館內剛開始訓練,十來個社員新人對著牆墊球,板凳一側,校隊成員喝水聊天,觀察社員動作,偶爾跑過去糾正姿勢。
陳實也在,正彎腰跟一個女生聊天,心不在焉地點頭笑,迅速捕捉從門口進來的程卓青,瞥見徐矜後嘴角垂下去,將水一飲而儘,拎著球二話不說開始跳發,聲響巨大,往門口方向發,球被程卓青接住。
“球拋低了,”程卓青掂著球點評,“彆學。”
巴浦洛夫的狗開始分泌口水。
乳腺都疏通了,徐矜彎唇說好,扭頭看見剛才跟他聊天的女生起身,隨手撿球,拋起、縱身邁步、揮臂一擊,落地後跟陳實比劃要點。
是劉雯靜。
力道強勁、姿勢漂亮,新人和隊員鼓掌叫好,徐矜這才發覺她穿著校隊隊服。
倆人都穿著隊服,號碼緊挨著。
她每周都來麼?
“彆看了,”程卓青打響指把人喚回神,“繞場館跑四圈先。”
她脫口而出,“你跟我一起。”
“……”程卓青無語,往長凳一坐,攤開手指著木地板,“開始。”
徐矜調整表情開跑,一頓熱身後拿球往牆邊站,程卓青給她講解姿勢做示範。
“不是用手臂上下擺,用身體帶動手臂,提肩往前麵送……”
男生專注細致,嗓音在陣陣垂擊裡沉穩平淡。在他肩後,劉雯靜不知說了什麼,陳實摸摸鼻子笑,那是他緊張才有的動作。
隨後,他快速掀起睫毛朝徐矜這兒瞥一眼。
“你在看什麼?”程卓青站直,順著她的視線長驅直入,微不可察地擰眉。
拋向牆麵的球沒人接,直愣愣掉落在地,彈了幾下,滾到角落。
“要怎麼打,”徐矜裝傻,用錯誤姿勢墊了好幾個球,等著他上手糾正,“是落點太高嗎?”
“……”程卓青表情沒怎麼變,也沒上鉤,把隊裡的自由人找來,“你教教她,”他對徐矜說:“我也半吊子水平,你跟他學。”
自由人徐矜見過,打訓練賽掛網上笑程卓青叛變那位。他先演示一遍,告訴徐矜彆人教都是次要的,多練才有感覺,然後站著跟程卓青聊天。
“等會去喝點,”他跟程卓青說,“你好不容易來一趟。”
程卓青在他大二那年當了一年隊長,倆人現在都是大四老人,退了校隊,忙畢業忙找工作,很少來社訓帶萌新玩。
“等會有事。”程卓青說。
“等人啊?”
“嗯。”
程卓青跟劉雯靜一起來的,但跟前的女生他在訓練賽也見過,自由人懶得動腦,哪個都好,“真不錯。”
接下來是一對一墊球訓練。
“你還是彆對墊了,再對牆多練練。”程卓青叮囑道。
在場的社員說是新人,大多都是初高中就在玩,傷腕傷膝蓋後休養幾年,繼續在大學複健的,一對一墊球遊刃有餘。
全場成雙成對,就她一人在牆邊瘋狂撿球。
程卓青被劉雯靜叫去對墊,倆人從容不迫,球以拋物線穩定來回。十分鐘後隊長吹哨,把人聚攏一圈,“接下來分組練習,每組三人,我發球,第一個人接球,然後二傳托球,最後一個扣球,先來一組示範。”
“我們吧。”劉雯靜舉手,頷首示意程卓青,再環視一圈,“我二傳,卓青扣球,來個一傳。”
徐矜就等著這機會,“我來吧。”
她跟劉雯靜爭程卓青,這場麵不得氣死陳實。
全場都望向她,包括陳實。他緊張得溢於言表,甚至有些焦躁,趕緊道:“還是我來吧,她不會的,新手怎麼接。”
“試試吧。”劉雯靜興致勃勃,拋球給隊長,“發下手球。”
下手球球線弧度很高,速度不快,溫和好接。
徐矜屈膝盯著網另一側的隊長,全神貫注。
陳莉莉死後,為幫助她走出來李帆手把手教她打球,她也是自由人,彆的不教,就熬一傳。
雖然挺久沒打了,但剛才裝混子打飛無數球,手感慢慢回來了。
場館寬闊安靜,隻有排球被挑上高空發出的一聲暴響,高球劃過聚光燈,短暫地隱於白光,徐矜預判球路率先邁腿向前,等球正剛好落在手臂內側,不前不後,聳肩提臂把球一送。
球又高又穩傳到劉雯靜頭頂,她張開手掌等待球落,與程卓青對視一秒,在他起跳中途屈肘向外傳球,一傳一扣,速度很快,像短射程高攻擊的子彈,轟地一聲反彈,排球在高空飛旋過網。
“好一傳。”程卓青偏頭淡聲道。
“厲害啊。”劉雯靜驚訝地看她,拍手叫好,“那我們就按這個分配來。”
徐矜掠過陳實蒼白不解的臉,隻是搖頭,“你們厲害。”
剛才劉雯靜打了個快攻。
球路平短時速較快,是二傳手為避開攔網會使用的方法,一傳越到位,二傳發揮餘地越大。但這種打法需要二傳和攻手默契配合,剛才他們沒有提前商量,至少沒跟她商量。
他們很熟。
接下來半小時都是組合訓練,陳實一言不發扣球,火氣都能燒著身邊人,跟他一組的小朋友唯恐沒接上球。
訓練結束,徐矜從包裡拿出礦泉水,專門跑到自動販賣機給程卓青帶海鹽檸檬,“謝謝教練。”
“喝我的吧,不冰,”劉雯靜邊擦頭發,塑料瓶在手裡轉一圈,“你最近不是感冒麼。”
“謝謝。”程卓青接過劉雯靜的水,跟徐矜解釋,“喝不了冰的。”
“我先走了。”他斜跨著包要走,走到門口停下來,倚門框等劉雯靜收拾,倆人並肩穿過窄長的過道,輪廓盛滿金黃落日。
徐矜捏緊塑料瓶,半響沒動靜,目送倆人消失在轉角。
她收回視線,盯著手腕淤青發呆,腦袋空空,像被卡住的齒輪停止咬合。
直到陳實從那兩道背影裡緩神,他穿上羽絨服,拉鏈清脆,朝她聳肩,嘴角撅著,無可奈何似的。
一種略勝一籌的挑釁。
程卓青的舉動沒什麼問題,他不能喝冰的,所以沒收她的飲料,態度很好,跟平常一樣。他家境長相擺在那,有人追太正常,有看對眼的也就順其自然。
但徐矜還是感到某種束手無策的落敗。
她不知道怎麼描述這種感覺。張醫生總是鼓勵她多感知個人情緒,可她實在不擅長。
像扯弄一團毛線球,越是使勁,思緒越紛亂糾纏。
所以也搞不懂那種失落到底是因為在陳實麵前丟了麵子落下風,還是因為沒送出手的海鹽檸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