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筆錄已經晚七點,夜幕灰蒙而澄淨。林澄把車鑰匙放玄關櫃台,把劉律微信推給徐矜。
“以後遇到什麼麻煩都可以問劉律。”林澄解開領帶,打了個哈欠,聲調倦怠地解釋,“當時是他幫我打的離婚官司,很熱心的人。”
消息提示音嗡地一聲,等程卓青走遠,關上房門,她才琢磨著開口,“謝謝阿姨,今天真的很對不起。”
林澄領帶隨手一扔,沒把她的話放心上,玩笑道,“你還挺細心。”
“……”徐矜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知道林澄指什麼。
徐矜在派出所先見到陳峰。他大動肝火,跳起來要打人,揚言要把她送進監獄。調查沒那麼快出結果,她咬死不認,直到林澄帶著律師過來。
林澄上午穿的是登山鞋和羽絨服,現在一身剪裁得當的西裝,高跟鞋堅定強勢地踩踏地板,麵容從容自若,隨手把車鑰匙一扔,落在陳峰手邊。
陳峰上一秒還大言不慚放狠話,視線在車鑰匙logo定了一會兒,又望到她身側正在跟警察說明情況的律師,說話都結結巴巴,虛得不行。
兩個案子終於彙集,了解案件雙方當事人的親戚關係後,警察認定這隻是一般的家庭糾紛,沒必要撕破臉上升到無法挽回的層麵,給兩邊做工作私下協商解決。
徐矜把實情向林澄和律師全盤托出,包括她試圖銷毀證據的小動作。
考慮到啟程村存在不成文的私下規定,也怕陳峰這類人逼緊了容易觸底反彈,協商的結果是雙方各退一步。
陳峰還想要回錢,但劉律據理力爭向他施壓,加上林澄立場也很堅定,要不就乾脆結束,不然這事兒沒完。他曾有案底,生活又步入正軌,一旦鬨大了也沒錢跟有錢人耗,更不想被林澄盯上。
畢竟林澄曾經在村子裡也是有名的瘋婆子,比陳莉莉狠多了,當年陳峰隻是帶人調戲她兩下,十年後再見麵,陳莉莉帶著保鏢先扇了他一個巴掌。
“彆想太多。”林澄傾身道。女生垂眸,情緒掩在垂落的發梢後,看不真切。她話總是少,但從不露怯,這點跟陳莉莉很像。
但陳莉莉心軟念舊,一輩子都把陳峰當不懂事的弟弟,也體麵了一輩子。女兒倒很果決,二十出頭的小孩,在警局跟陳峰對峙冷眼不知道多唬人。林澄拍拍她的肩,“先去洗澡,等會出來吹頭發。”
“你之前跟陳峰很熟嗎?”徐矜禁不住問。
雖然林澄隆重出場準備大乾一場的氣勢很具欺騙性,但看陳峰的神態和小動作,更像怕林澄這個人本身。
“還行吧,”林澄不置可否,“欺軟怕硬的東西。”
*
衛生間在走廊左側,徐矜抱著衣服,碰到程卓青從浴室出來。
男生穿得單薄,褲腿寬鬆落闊。白霧從罅隙溢出,他擦掉下頜線的水汽,抬眼一瞥,沒什麼波瀾,在溫暖的柑橘香氣下,眉目卻顯得潮濕多情。
“我媽要你用這個?”他問。
徐矜發愣,沒懂他意思,稀裡糊塗點頭。
“那你等會。”他重新進去,幾分鐘後拎一桶衣物出來。期間,徐矜抱緊衣服,尤其是內衣,小心塞到秋衣裡頭,探頭探腦360°觀察,確保什麼都看不出。這才慢吞吞踱步。
像走入盛夏的沃柑林,空氣甜蜜濕熱。
鏡麵朦朧,洗手台水淋淋一片,水聲嘀嗒,徐矜把衣服放入置物架防水袋,瞥見一瓶新沐浴露,柑橘味。
上次看到的是海鹽。洗發水倒是普通的草本香,但林澄的頭發卻有檸檬味。徐矜沒多想,瓶瓶罐罐挑著巡視半天,才想起卸妝水和沐浴露都忘拿,一轉身,程卓青還倚著門框看她。
見她警惕不動,程卓青氣定神閒走到花灑下邊,混水閥向右擰,裝作往外掰,“這邊熱水。”
混水閥忽然鬆動,他摁了好一陣才固定回去,語氣很淡,但能聽出煩躁感,“這玩意容易鬆,你小心點掰。”
“知道了。”徐矜應,內心希望他立刻出門右轉。
水聲再起,浴室被白桃香占領。
洗完徐矜沒急著出去,空氣混雜著兩股味道,在窄小的密閉空間糾纏不清。她麵熱,心煩意亂,立刻開窗通風,等待時給李帆回消息。
李帆知道她今天去掃墓,五點多問她什麼時候回來。
–我今天不回來。
對麵秒回:
–住親戚家嗎?
李帆知道她家亂作一團。但她跟林澄的情況沒同任何人說,徐矜斟酌片刻,
–沒,我舅把我媽碑給砸了。
–我一怒之下燒了他私房錢,剛從警局出來。
–從今天起我也是不好惹的狠角色了。
打完這段,她緊張地熄滅屏幕,又忍不住,翻來覆去打開聊天框。
對麵顯示正在輸入中,停了很多次,最後聊天界麵跳出這句
–寶,你是不是很傷心。
傷心嗎?
她眼前突然一片模糊。
好像是這樣,徐矜蹲下,把臉掩入膝蓋。
她都不知道,被人察覺到,告訴她,才後知後覺自己原來是會傷心的。
陳莉莉去世那會兒她好像哭儘了這輩子所有的眼淚。
吃飯會莫名淚流滿麵,反複點進陳莉莉的聊天框,最後一條消息,她發來一個視頻,要她好好看。
她根本沒點開,更彆說回複。無非是什麼如何成功如何找個好男人之類的陳詞濫調,隨手拿給李帆當笑料,吐槽兩句。
沒想到會是最後一條,陳莉莉死後她想看,視頻早就過期了。關於陳莉莉是怎樣孤獨地等待她的消息,一次次被她忽視,失望,她根本不敢想。
經濟的窘迫、親戚的推托、喪事的繁雜瑣碎,死亡之下,傷感之後,是誰都不願吃虧,不想承擔,全是埋怨。
這樣的世界太陌生,徐矜一無所知跌進去——
卻還是咬牙挺過來,她正常生活,認真打工。因為一無所有,反而無堅不摧。
聊天框又多了幾句
–需要打電話嗎?
–要不要牽我的手!我可以來找你!
“徐矜?”
林澄的聲音傳來,徐矜慌忙擦眼淚,清清嗓子,隔著門回,“怎麼了?”
“沒事,我看你在裡麵挺久,怕你出事。等下出來吹頭發。”
“好。”她給李帆回信息,
–謝謝你關心我,你人真好TT
–我在我媽朋友家,沒什麼事,具體的等我回來跟你說
拖地、洗衣服、撈起地漏蓋成束的頭發,費勁消滅她遺留的痕跡,再細致檢查一遍,徐矜推門而出。
程卓青也剛從對門房間出來。
“快過來。”林澄坐在沙發上招呼,手裡拿吹風機。
“乾什麼?”程卓青抱臂而立,站著沒動。
“散播母愛。”她勾勾手指,“快點,吹完再吃飯。”
男生發梢還在滴水,毛巾掛脖子上,洇濕後頸一小塊,徑直走過去,挨著林澄膝蓋盤腿坐地毯上。
林澄沒喊她,這幅畫麵太溫馨,也容不得他人介入。徐矜尷尬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宕機半響,悄悄跑路撤退,身後喊了句,“你不吹頭發了?”
林澄拍拍她另一側膝蓋,“坐這。”
她硬著頭皮坐下。
“你寒假什麼安排?”女人問。
“去實習。”
“通勤遠麼?”
徐矜老老實實,“挺遠的,長霞區。”
“你反正沒什麼事,這段時間接她上下班。”林澄用膝蓋碰程卓青,“聽到沒?”
“行吧。”
“不用不用,”徐矜忙道:“我下班早,不麻煩他。”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陳峰不會善罷甘休,我怕他報複你。”林澄說。
“這不合適。”徐矜堅持。
程卓青有女朋友,來回接送像什麼話。
“哪裡不合適?”
女人說著,將手覆在她頭頂,稍燙的熱風吹過來。
手心溫暖,手指輕柔地穿過發間。撫摸緩慢而慎重,像媽媽一樣。
徐矜弓著背,全身緊繃。隨後指尖微動,放慢呼吸,一秒一秒數著。既拘謹不安,又怕她放開。
正要回答怎麼不合適,程卓青站起來,“沒什麼不合適,我去煮麵。”
“我去吧。”林澄說。
程卓青懷疑,“你確定?”
“麵這東西,媽媽做的才最好吃。”林澄決意將母愛進行到底,吹風機塞給他,“你幫她吹。”
徐矜拒絕,“我自己來。”
“你不要害羞,年輕的時候多跟男孩子接觸。”林澄一本正經傳授經驗,“尤其是你這種害羞內斂的漂亮小女孩,太容易被騙,當年我就是這樣,沒牽過幾個男人的手,一牽一抱,心動得不行,腦子一熱就嫁了。現在家裡正好有男的,你媽既然讓你來找我,你就是家裡的一份子。這就是你哥,最大程度利用起來。”
說完風風火火撈起袖子走了。
林澄一進廚房,徐矜臉色稍冷,嗤笑反問,“沒什麼不合適?”
“……”男生像是真的不覺得有什麼,偏頭想了下,“不然呢?”
“我住進你家,你每天接送我上下班,李永安怎麼想?”徐矜搶過吹風機。
剛吹幾秒,吹風機被奪走,徐矜仰頭看。
程卓青居高臨下,眼睫冷淡地下垂,冰涼的手指撫上來。
“分了。”
漫不經心,剛處理掉一些棘手小麻煩的調子。
指腹熟悉的粗糲掠過耳垂,徐矜驀地站直,頭也不回。房間砰地一聲,餘音環繞。
林澄聞聲探頭,看程卓青走近,倚著門框聳肩,一副與我無關的無辜。
“怎麼了?”
“沒事,風大。”程卓青隨意道。
“她吃香菜嗎?”她問。
程卓青:“不知道。”
切蔥薑蒜、小米椒、沸水咕嚕嚕冒泡,林澄手頭動作略僵硬,但好歹有條不紊,程卓青看她順利撈麵,這才開口,“你等會就走?”
林澄無奈,“沒辦法。”
“沒怪你,”他接過鍋鏟,“你說話輕點,人家嚇著了。”
林澄納悶,“我?我語氣很重嗎?”
程卓青想起在車上,林澄給徐矜貼創口貼,還有在沙發給她吹頭發時女生的神情。
悲壯得像要赴死。
自家家長做慣了領導,訓話語氣深入骨髓。
“沒養過女孩啊。”林澄有點愁,“你幫我看著點,有什麼情況跟我說。”
他皺眉,“我管不著,剛才擦頭發越界了。”
“她生氣了?”林澄問。
程卓青罕見的沉默,關掉排風扇,“她以為我跟李永安在一起。”
“難怪,”林澄琢磨徐矜說過的話,隨即道:“那你確實沒分寸。”
“分了。”程卓青不耐煩。李永安的事得保密,他隻能認。
“分就分,你急什麼?”
“人你自己照顧。”他拿出碗筷,回憶她倉促起身時通紅的耳廓,“又不是親哥,我不想惹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