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區,邊防哨所。
天空碧藍如洗,棉花似的雲朵大片大片鋪在天幕上,一眼望不到儘頭,陽光穿過雲層的縫隙,將沙地照得亮晶晶的。
“我從哪兒給你變出人來?”
哨所所長揮動著雙手,大聲抗議:“信號是在我們這兒沒的——能說明什麼?這年頭誰家不進耗子?怎麼就是我們的……”
“人不要緊,重要的是贓款,重要的是錢!現在錢呢?”專案組的警督打斷他,左手用力敲了兩下空氣,“你們早把追蹤係統裝好,彆省那點電費,我們用得著在輻射區抓耗子嗎!”
哨所所長抬高聲音:“你根本不懂資源規劃!”
一架吵完,兩個人都滿臉通紅,憤怒地互瞪十分鐘後,不約而同地扭過頭,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中立區域的第三人。
周棠正在安靜地眺望風景。
四十七區是沙漠地貌,炎熱乾燥,和海崖監獄所在的四十四區天差地彆,凍得人全身發冷的秋季製服,在這裡穿著還有點熱。
被兩道比氣候還灼熱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周棠隨手扯了下衣領,朝麵前的二人舉杯似的舉了舉手裡的簽字筆。
“繼續吧。”周棠說,“我聽著呢,二位準備什麼時候開始抓耗子?”
所長和警督:“……”
他們悻悻地對視一眼,同時伸出手指向對方。
所長立刻大喊:“放屁!是我們的任務嗎!”
警督額冒青筋:“拉著警戒線還把通緝犯放跑的難道是我?”
眼看著又是新一輪的爭吵。
周棠拍了拍手,阻止了這種狀況的延續。
“誰去抓都不要緊。”她攤開一張卷成筒狀的文書,舉起來展示了一圈,“但我必須提醒你們,這個任務的時限是兩周,如果兩周過去還沒完成,正好和我一塊回監察部述職。”
二人同時熄火,表情尷尬。
監察部最近抓了一大批玩忽職守的官員,放跑A級通緝犯這種程度的失職,撞在槍口上能被革職十個來回。
周棠慢吞吞收起文書,又說道:“我記得四十七區的隔離帶外全部都是高危輻射區,你們要是都不想抓耗子,乾脆再吵幾天,到時候直接進去抓哥斯拉,也可以。”
說完,她擺了擺手,走出了辦公室。
從中心區來的高級警督目送著周棠的背影遠去,神色逐漸從熱血變得猶豫,又從猶豫變得空白,最後慢慢看向了身旁的哨所所長。
“你們這兒,有因為輻射變異的先例嗎?”
他喃喃地問。
.
回到臨時住所,周棠從口袋中抽出卷成紙筒的公文,塞進了床邊的保險櫃。
她實際上正在休年假。
監察官的年假通常隻有十天,從三級監察到統括監察再到常駐中心區的特級監察,隨著職務逐級提升,假期也隨之減少。
統括監察名義上的年假是五天,但一般情況下,實休三天就算是運氣好。
好在周棠平常幾乎不休假。
為了湊出空閒的兩周,她特意整理出了近三年來的日程表,弄出一份讓監察部部長都聞之落淚的鐵血工作報告。
最終強行申請到了兩周的假期。
當然,也付出了一點小小的代價。
這個任務就是其中之一。
周棠在房間裡停留了大約半小時,處理好所有的日常工作之後,猶豫許久,還是站起身,走到了隔壁房間的房門外。
按照原計劃,她本打算把裴寂容安置在距哨所七公裡外的邊境暫居點,等到兩周過去,兩個人手上的事情同時收尾,再和他一起回中心區。
這段時間裡,周棠會一直留在哨所處理工作,他們不會見麵。
裴寂容要聯係誰,安排什麼,如何處理最高法院的事情,她都不會過問,也不會插手。
這一切都得到了監察部部長的默許。
監察部和最高法院雖然是兩個不同的行政機構,但涉及的事務有超過百分之四十的重疊,能鬨到最高法院的每個案子,都會有監察官從旁監督。
兩個機構間往來密切,連年末總結的發言順序都是一前一後,經常互相參考對方發布的文件。
簡單來說,雙方的關係還不錯。
對監察部部長來說,即使講明了不求回報,救下裴寂容也是件從長遠來看很有投資價值的事,沒有實際好處也可以講點人情嘛。
但前提是這事不能走明路。
光明正大的從海崖監獄撈人,簡直是把“監察部和大法官相互勾結”這種消息擺在明麵上——雖然他們真沒有,但所有人都會相信的。
周棠不該再接觸裴寂容。
她做完一切安排,撥了幾個人去給他當保鏢,就孤身回到了邊防哨所,打算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工作上,重新回到連軸轉的狀態裡。
忙起來就什麼都不會再想。
然而負責抓耗子的二位實在靠不住,周棠抵達哨所的第一天,由旁聽他們的吵架結束。
太閒了。
這種時候,人很難不分心。
周棠一分心就想起來裴寂容。
昨天晚上,她思來想去,猶豫良久,終於沒忍住聯係了守在裴寂容身邊的副官,詢問他的情況。
然後副官告訴她,裴寂容的狀態不太好。
周棠問:“哪裡不太好?”
“各項指標都有點問題。”副官舉著病曆,一板一眼地念給周棠聽,“體溫,心率,還有信息素……啊,不過這些不是重點。”
周棠越聽越焦躁,一口氣剛提上來,又被這句“不是重點”打了回去。
她耐著性子問:“重點是什麼。”
副官說:“裴先生的心情很差。”
.
邊境哨所的環境倒是不差。
從實際情況來說,邊緣區其實更應該被稱作“無人區”,比起名稱體麵但混亂不堪的幾個參議區,這裡的治安好到出奇。
畢竟壓根沒人。
靠著聯邦政府的專項撥款,從四十五到四十七,三個邊緣區的基礎建設都很到位。
為了抵抗高危輻射的侵蝕,邊防哨所更是裡三層外三層做足了防護,醫療設備一應俱全,巡診醫生都是從中心區的醫院抽調來的,如果不考慮實際用途,是個絕佳的養病場所。
周棠思索再三,還是覺得把人帶在身邊比較安全,早上一醒就往暫居點打了電話。
幾個下屬立刻殷勤地護送裴寂容到了哨所。
對他們來說,不用跟著周棠一起進高危輻射區,而是去給大法官當保鏢,本身就和休假沒區彆,非常輕鬆。
現在連這點鬨著玩的工作都不用乾了,每個人都亢奮異常。
雖然他們這種狀態完全是因為天降的假期,但臉上的笑容實在誇張過頭,讓旁觀者……
總之周棠有點尷尬。
但裴寂容看起來並不在意。
因為身份需要保密,在到達四十七區的當夜,周棠就為他安排了暫時的麵容調整手術,失效時間正好是十五天。
這也成了造成誤會的原因之一。
目前的情況是,哨所和專案組的人,似乎都以為他們是戀人關係。
周棠為此感到十分疑惑,曾經詢問過哨所所長,想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想。
無論是哪個角度看,都不該得出這樣的結論吧?她身為監察官,任務途中順便護送重案證人——這種說辭到底哪裡值得懷疑?
對此,哨所所長隻高深莫測地回了兩個字:“直覺。”
周棠:“……”
雖然這完全是個預料之外的誤會,但對隱瞞身份來說有益無害,短暫的猶豫之後,她放任了這一流言的傳播。
裴寂容倒是……
很快地進入了“被豢養的金絲雀”的身份裡。
他似乎對這種角色扮演的遊戲很有興趣,頗有點樂在其中的意思,扮演起柔弱的金絲雀來得心應手。
隻是話依然少,比平常還少得多。
的確心情不好。
既然風評已經變成這樣,周棠乾脆將謠言坐實,把裴寂容安排在了自己隔壁的房間,儘量避免他與外人接觸過多,引發什麼不必要的分支。
一牆之隔。
周棠站在房門外,金黃的陽光從走廊的窗戶中穿過,讓她的輪廓柔和了許多。
她敲了敲門,很快聽見房間裡傳來一聲“請進”,聲音有些模糊,但能聽出來冷淡。
周棠推開門。
裴寂容正坐在靠窗的書桌前,麵前攤開著一本半指厚的書,但他沒有看書,而是將臉轉向另一個方向,目光不知落在哪裡。
聽見周棠的腳步聲,他微微偏過頭來,卻最終沒有看向她。
是一個單薄又冷清的剪影。
周棠一時也沒有話說。
漫無止境的沉默如同一塊厚重的玻璃,橫亙在眼前,既是隔閡,又像某種對內心的保護。
她曾經也想過打破它的。
五年前。
或者八年前。
周棠的目光從裴寂容臉上掃過,在思索中無意識的四下晃動,落在桌上的一片銀灰色的鋁箔袋上。
鋁箔反射出的銀光讓她清醒過來。
藥?
不對,這個形狀好像是……
周棠凝神想了想,終於從腦海的某個邊角找出了一點相關的知識。
大概是,某家醫藥公司最新研發的信息素抑製貼。
知識範圍之外的……東西。